我父的工作頗獲好評,很受尊重。不僅在他們的圖書館裏至今仍可看到父親當年繕寫的卡片,作為文物以珍藏,而且由於他知識廣博,謙恭厚道,學行無比,教學認真,在當時得到校方的稱讚,加之廣集漢儒籍,建立德國第一間漢學研究中心,至今為德國所樂道;更為弘揚中華文明,促進中德文化教育的交流,起了首創之功。
1916年秋,四年合同期滿,該校商議續約。父親考慮到當時的形勢與中德關係以及戰時生活的困難,還有對我留在國內而慈母見背、體質孱弱的關懷和掛念,終於決定回國。因受戰爭影響,交通受阻,回程經丹麥、瑞典、芬蘭轉彼得堡、莫斯科回國諸多阻滯周折。
1917年5月至11月,父親先後任副總統府、總統府顧問、谘議,又兼江蘇督軍署內秘書職,不用全日上班,不理實際政務,隻是處理一些禮節性的應酬文字而已。其後曾任財政部秘書、江西省財政特派員等職。在江西任內有商人請求父親在修訂某條例時能照顧他們的利益,事成則酬以重金。祖父當即嚴詞拒絕,此事當時曾傳為美談。
1927年後,鑒於時政腐敗,父親憤而去職,以鬻字為生,並教育我們以治學為本,應從事教學研究工作。
1937年抗日戰爭爆發,由南京住所暫去揚州再輾轉入川。初居成都,因避日機轟炸,移居夾江、眉山、樂山等地。及勝利回南京,居住長兄承祖處。1956年冬由我接回廣州定居直至逝世。
我父的思想比較開闊,又有強烈的愛國心,對帝國主義的侵略十分痛恨,曾對采訪記者說:“我是經曆過三個朝代活的曆史見證人。清代,我參加科舉考試十五年,袁世凱妄想登基稱帝的時候,我正在北平,拒絕為其所用。民國三年第一次世界大戰爆發,我在德國柏林親耳聽到過帝國主義掠奪戰爭的炮聲。中國人到處受到歧視,那是個什麼世界啊!當我回到廣州的時候,走到沙麵望一望,帝國主義者都要來趕你。國民黨政府的腐敗無能,使我灰心失望,我再也不過問政治,整天過著‘清高’的隱居生活。”在思想苦悶之際他讀佛經,並手書《金剛經》、《心經》多通。父親讀佛經並不信仰佛教,因深知其為虛幻,在詩句中,間有佛家語及悲天憫人的情調,流露出一些無可奈何的情緒,反映出知識分子在沒有找到正確的道路、具有正確的世界觀之前,對現實不滿而又找不到出路的矛盾心理狀態。這種情況一直持續到解放前夕。
但是當民族危機出現,他又表現出愛國知識分子的那種本性。日本製造“九一八”事變侵占東北,他的《感憤》詩寫道,“驚看砧肉供刀俎,忍撤藩籬逼冀燕”。並有“長蛇封豕欲難填”句,憤怒控訴蔣介石的投降主義路線,指出帝國主義的貪婪本性以及反動賣國政策必然帶來的災難性後果。
1941年秋前方傳來喜訊,祖父欣喜不已,寫下了“十六萬虜同灰埃,歡呼河山指日複,驅除虜騎清九垓”(《辛巳中秋喜湘北奏捷》),與其後所寫的“滅寇此嚆矢,歡呀瞻前路”(《湘北三捷》)等句,皆膾炙人口,被廣為傳誦。(以上各詩皆見《商衍鎏詩書畫集》)
在蜀避難時期,父親沒有收入,經濟上有很大困難。那時我與兄長承祖雖皆在大學任教,工資微薄,得出外兼職,有時還要典當,才能維持生計。我父為了減輕我們的負擔,不讓我們為他的生活擔憂,乃決定賣文鬻字,靠硯田耕耘,自力更生維持生活。因父親的書法早負盛名,求書者眾。又時人往往分請甲辰科三鼎甲及傳臚各寫一條幅,合為清代四進士的四屏,珍藏鑒賞。除父親外,另三皆在淪陷區,在求得他們三位的書件後,必須得到我父的字,才成全璧,因此來找的人不少。此事榮寶齋積極參與,借助他們各處都有分店的優越條件,承擔收轉寫件的聯係工作。通過這條渠道,寄來的寫件源源而至。由於戰時經濟不振,潤金不可能定得太高,扣除中間費用之後,所得不多,再加物價猛漲,潤格的調整大大滯後,收入並不理想,但畢竟開辟了一條財路,生活得以改善。有時書件很多,父親不得不終日揮毫,十分勞累。寫到這裏,汗流浹背,內疚萬分。
父親在當時的生活簡樸清苦,與當地文士十分友善,以詩會友,不時相聚唱和,每有佳作,輒轉抄傳誦。其中最有影響的揭露國民黨政府隻知發國難財,造成惡性通貨膨脹的罪行,並揭發政府人員借修築飛機場,加重剝削壓榨人民的實情。篇篇詩作,針針見血,說出了人們的心裏話,一時索稿傳抄者眾,大有洛陽紙貴之勢。他曾向當政者提出“民心去盡國何在”的質問。此時他看清蔣家王朝無論在政治上,還是在經濟方麵皆不可救藥,再也不存任何幻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