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武大歲月
父親一生的兩大貢獻,一是在經濟學特別是貨幣銀行金融財會方麵的開拓性研究論述,一是在教壇上嘔心瀝血默默耕耘,培養出一代又一代財經界傑出人才。他教過的學生無不終生感戴,尊崇他為“我國現代貨幣金融學的奠基人之一”。他著書約15部,撰文約180篇。我無法一一列舉。僅就我所知略舉一二。
貨幣與銀行是他研究的重中之重,早在三十年代就出版過一本書。抗戰期間,他重寫該書。1939年8月19日敵機狂炸樂山,我家和周鯁生、劉秉麟三家合住的院子遭燃燒夷為平地。幾家人倉皇逃命時,我父親救出的惟一財物是一包《貨幣與銀行》原稿。1941年由重慶商務出版,以後多次重印,成為武大和其他一些大學經濟係的必讀教科書。在家,他不是一個溺愛孩子的父親,但對學生,卻像慈父一樣關愛有加,傾其所有地傳授知識,耐心地解答一切問題,並利用自己的社會關係為畢業生謀職。1944年他60周歲時,畢業同學和各界人士約二百人發起祝壽捐款約四萬元,用以設立“端六獎學金”。五十年代初,見到黨和政府短期內遏製了舊政府留下的惡性通貨膨脹,國民經濟迅速複蘇,他這個搞經濟的五體投地。他曾任中南軍政委員會財經委員會委員,並加入“民革”。年過七旬,應三聯書店約編著了《清代貨幣金融史稿》於1962年出版,1977年由香港廣角鏡出版社重印。
我父親為人做事極端認真負責,一絲不苟。他在武大的又一件鮮為人知的業績,是1938年他主持“遷校委員會”,將全部圖書儀器一一裝箱,溯長江,過三峽,運到重慶後改有木船運載。溯岷江抵樂山,再雇人肩挑車載,安放在武大校本部所在的文廟,整齊上架。整個抗戰八年,全校師生沒有因為無書可讀而苦。1946年返校時,又是他負責將這批珍貴文獻毫發無損,運回珞珈山。卻不料,後來竟有人誣陷他貪汙了複校經費。父親一生廉潔,公私分明,最恨貪汙腐敗,這個不白之冤對他的打擊之大可以想見。
處世哲學方麵,我父親尊崇儒家中庸思想。從十歲起就教我讀《四書》、《史記》,母親則教我讀唐詩、宋詞、《古文觀止》。他最景仰的古人是諸葛亮,父親還奉諸葛亮的“鞠躬盡瘁”為座右銘。我的名字就是取自孔明的“非淡泊無以明誌,非寧靜無以誌遠”。生活中,他崇尚簡樸,惟一的愛好是園藝,隻要有條件,就栽花種菜不止,當得上是綠色環保意識的信仰和實踐者。
父親對於我的影響,隻是從我大學期間的日記中可以捕捉到,他勸過我,希望我不要黏上政治,政治就像戀愛一樣,一旦陷進去就不能自拔。但那時候年輕的我怎麼會聽得進去?而且還為此鬧過家庭矛盾。我說:“我不想搞政治運動,但我想了解中國革命,那麼不要阻攔我。”我與父親走的完全是兩條路,他是個很古板的人,他的經濟學我一竅不通,絲毫沒有興趣。我是個浪漫派。雖然他對我很好,但他看不慣我。
《讓廬日記》摘編
楊靜遠
1942年9月1日
早上送弟弟上學,到文廟取成績單。拿到成績單,一眼望去都是甲、乙,仔細一看,果然沒有丙、丁,先放了心。爹爹回來,先看信,剛才來了一封大伯伯的信。剛吃幾口飯,忽聽見爹爹在房裏唏唏地大哭起來,我知道是那話兒來了,嚇得進去看他。爹爹哭得很厲害,我知道沒法勸他。信上講婆去世的經過,說是臨終時查得病已好,隻是年事過高,無疾而終。信上又提起一應後事費用大概要五六千,要爹快寄去。
我的母親袁昌英
楊靜遠
母親袁昌英,字蘭子、蘭紫,1894年生於湖南醴陵農村的一個鄉紳家庭。外祖父袁家普(雪安)是一位思想先進的飽學之士,民國官員。他對女兒的教育極為重視。幼時讓母親在家鄉讀私塾,打下了深厚的中國古典文學基礎。少時由外祖父送到長沙、上海讀書,1916年畢業於上海中西女塾。外祖父自費送她到英國留學,一去五年。先就讀於倫敦Blackheath中學,1918—1921年就讀於蘇格蘭愛丁堡大學,為該校攻讀英國與歐洲文學的第一位中國婦女,主修古典與近代戲劇。1921年7月以論莎士比亞名劇《哈姆雷特》的論文獲文學碩士學位。因她是中國婦女在英國獲文學碩士的第一人,當時路透社特為此發了消息,國內各大報刊隨即登出,但誤將姓名譯為“張英女士”。
此時,她已開始寫文章寄回國內發表。現僅發現的一篇寫於1920年的《論女子留學的必要》,響徹了“五四”運動時代倡導婦女解放的呼聲。
在英國期間,經其父介紹,與在英國攻讀經濟學的楊端六相識並訂婚。1921年回國結婚時,父親楊端六年三十六,母親袁昌英年二十六,兩人都為學業而晚婚,這在當時是不多見的。
1922—1924年,母親在北平女子高等師範任教,教英國文學,主要講莎士比亞,是我國第一位研究和介紹莎劇的女學者。1926年,她遠離丈夫和三歲的女兒,隻身赴法國入巴黎大學為研究生,進修法文和法國文學。在法國兩年中,她繼續為國內報刊撰寫散文、隨筆和文學評論。她還熱情地關懷我國的一些勤工儉學學生,在生活上和學習上給予照顧,如幫助找工作,介紹法語教師等。
1928年回國後,她在上海中國公學任教,講莎士比亞和英文散文。同時寫了大量散文、小說、論文,主要是劇本。她寫了古代題材的多幕劇《孔雀東南飛》,現代題材的獨幕劇《活詩人》、《究竟誰是掃帚星》、《人之道》、《結婚前的一吻》等,多涉及婦女及戀愛婚姻問題,歌頌純真善良,鞭笞自私醜惡。這些劇本後合為一集出版(《〈孔雀東南飛〉及其他獨幕劇》,商務1930年)。她寫的遊記《遊新都後的感想》、《再遊新都的感想》,文情並茂,被收入中學語文課本。她還寫過一本介紹法國文學的書《法蘭西文學》(商務1929年),翻譯過法國現代劇作家讓·雅克·貝爾納的兩個劇本《瑪婷·痛苦的靈魂》(商務1931年),並撰寫了《西洋音樂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