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年前,偶見一條新聞,某位考古專家花一千八百元買到一柄古劍,認為是越王劍,比上世紀六十年代出土的那款還要珍貴。後來又有人認為是贗品,沸沸揚揚,聚訟不定。我對考古一竅不通,但由此想起了我童年時期十分熟悉的、父親的清華老同學方伯伯。
上世紀六十年代我國考古界的一大成果,是在湖北江陵楚墓中發現了越王勾踐劍。那是一柄鋒利無比、精美絕倫的青銅劍,劍身刻有八個變體篆書。時任湖北省文物管理委員會副主任委員、年逾六十的方伯伯受命主持寶劍的研究工作,首先解讀銘文、確定劍的主人。他們初步釋讀出劍銘中的六字:“越王自作用劍”。然而中間兩個應是王名的關鍵字,卻難以破譯。於是他發起了一場書信大討論,參加者有郭沫若、唐蘭、商承祚、夏鼐、容庚、徐中舒、陳夢家、胡厚宣、於省吾、蘇秉琦等一大批國內頂級的考古學家、古文字學家。方伯伯將銘文的拓片寄予諸專家,請學者們各抒己見。從出土的竹簡確定墓主人姓邵,邵是楚國的望族,方最初提出劍銘中間的兩個字可能是“邵滑”,得到郭沫若的讚同;但公認為識得甲骨文最多的唐蘭卻推斷這兩個無人認識的“鳥蟲書”是“鳩淺”,而“鳩淺”,則是“勾踐”的通假字。經過兩個月的書信切磋,學者的意見趨於一致,認定了劍身銘文是“越王勾踐自作用劍”。以後又有專家對劍的工藝進行專項研究,發現此劍被硫化物鍍過,故能千年不腐,而這項技術比西方早了兩千多年!
一件埋藏地下兩千三五百年
的國寶級的文物、一柄真正的王者之劍的身份終於認定,一場轟動一時的學術大討論也圓滿落下帷幕。學者們的書信被編成《楚墓通訊集》,永遠記錄下這段考古史上的佳話。而這也是方伯伯晚年學術生涯中的最為輝煌的一頁。四年以後,一代學者,一生追求“立天下之正位,行天下之大道”的方伯伯被迫害病逝。
方伯伯,名方壯猷(1902—1970),字欣安、心安,湖南湘潭人。據我父親吳其昌的介紹,年輕時的方伯伯興趣廣泛,尤愛文學,“浸淫於西洋文學,凡詩歌小說劇本無不畢嗜,亦時有創作,然君自言自娛而已,非示人者,隨即脫手焚之。後此治毛詩,攻中國文學”;入大學後,“又轉其誌於社會科學,凡政治、社會、經濟、法律、宗教、心理、哲學諸書無不攻讀,且及於吾國史、漢、通鑒、通考及紀事本末、宋元明學案諸籍,益期有所成。”在清華研究院,他“治文史之學,著《中國文藝史》十四卷,《太平天國誌》若幹卷,此外積稿尚多。然君素不表暴,扃諸篋而已矣。”父親說他:胸懷大誌,“為磊落慷慨奇男子,然外又以和易隱之,溫柔敦厚,人目之為婦人女子,君笑頷而已。”“得於詩教者獨深”。奇怪的是,父親總把他當弟弟看,“與餘同年,日月後於餘。故其親予也,亦殊異於他人雲。”但我從克立教授給我的《方壯猷傳略》中得知他比我父親足足大了兩歲。這也可看出方伯伯平時為人的謙遜溫和。
方壯猷伯伯在研究院學習一年後畢業,到上海一些大學教書。1929年,赴日留學,從東京大學白鳥庫吉研究東方民族史。次年歸國,在北平各著名大學講課,並連續發表《室韋考》《契丹民族考》《匈奴語言考》等多篇有關我國北方少數民族研究的論文,風頭正健,其間發生了一些事,他複南下,1934年赴法,入巴黎大學研究院,從伯希和繼續研究東方民族史,兩年後回國,到武漢大學任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