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開父親的著作,我看見,為小瀅題寫的這十四個字:“不為一己求安樂,但願眾生得離苦”,跳躍在他的筆端,跳躍在他的字裏行間,比比皆是。三十年代的作品《聖型》、《珠落》,四十年代的作品《鳥樹小集》、《紅燭》、《人世百圖》,五十年代的作品《幸福的日子》……,無論是什麼體裁:小說,散文,還是雜文,讀者都會感受到他捧出的一顆灼熱的心,還有從心裏噴薄而出的對於眾生的愛,博大而強烈。
餘生已晚。父親給小瀅題字那年我才兩歲。我錯過了許多父親指引教誨的機會。我曾經在一篇文章中寫過,我多麼羨慕我的哥哥,在他高中畢業填寫誌願時,父親曾給予具體的指導。而且,當我見到父輩的一些與我年歲相仿的孩子,他(她)們在自己的父親身邊親聆教誨,或是討論或是整理文稿,或是奔走忙碌,……我的內心都按捺不住羨慕之情。我甚至會突發奇想,若能給我一次這樣在父親身邊的機會,哪怕短暫至極,我也會幸福至極!
父親生前愛對我說:“女兒是爸爸的朋友。”我遺憾自己還沒有成為父親的朋友,還沒有長大,還沒能與他交流思想,還沒能為他分憂,還沒能替他做事,還沒能為他忙碌操勞……他就撒手離去。
但父親的著作,父親題寫的話語,是永遠地留下來了。它們於我,猶如父親還在身邊。我常常翻閱父親的著作,仿佛聽見父親在我耳畔輕語。文如其人,這是上蒼給予我的珍貴禮物。文章會說話,會傳遞思想。父親為他人題寫的話語,也可視作對我的指引和希望。幾年前,我曾收到來自福建漳州的幾封來信,遠方的陌生人仿佛親人般向我訴說對於父親的思念,他們是當年(四十年代初)父親任教福建師專的學生。而令我欣喜萬分的是,信中還附有多張當年他們與父親珍貴的留影,其中還有父親與他們分別時為他們題字的照片。那些寫在薄薄的宣紙上,用毛筆揮就的話語,再現了父親的追求:“真理隻有一個,是非必須認清,大家的苦樂應該是相共的。愛別人,就是愛自己,充實自己,並不隻為個人,也是要使全體生活得更好,生活得更幸福。”而前不久,在黃裳先生新版的《珠還記幸》一書中,我在卷首就看到占據整版的父親的墨跡。……哦,還有更多父親的墨跡,父親的心語。
“這是一條大路”,父親不僅僅期望小瀅能走上去,也期望我能走上去。一定是這樣的。
多年來,我早已領悟父親的追求,我早已明白父親做人的準則,我早已在這條路上行走。但今天,一個甲子前父親為小瀅題寫的話語突兀眼前,仍然令我感到無比的父愛和溫暖。
大路還在延伸,我,還在繼續前行。
寫於2007年4月3日
補記:
這位可愛而熱心的同行朋友,近日有機會在北京見到了小瀅,從而證實了父親為她書寫這段話時確實是在上海。她的電子郵件原話是這樣的:“小瀅說他們1946年去英國,必須從上海坐船到美國轉英國,等船時住在你們家。”
那麼,他們當年就是住在上海位於江灣的複旦大學教師宿舍廬山村10號。熱情好客的父親,當年在招待別離的文壇朋友時,又有多少傾談留在此間屋內!一個甲子倏然逝去,房屋,依舊矗立;字跡,依然清晰;心語,恍仍在耳邊……
十八天後再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