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多斤的書壓在六十多歲的父親的肩上。
我幾次請求父親放下來讓我挑一氣,都被頂了回來。沒辦法,我隻得借著手電筒發出的可憐的光跟在父親修長的身子後麵,背上背著個裝有幾件衣服的旅行包和一把紅色吉他,樣子瀟灑得要命。
我很清楚父親此刻的心情。初中時因母親病逝,我被迫從滇東北轉學到滇東南就讀。六年多來,父親都是煢煢孑立地過著孤身生活,一大把年紀了,仍起早貪黑地勞作,其苦不言而喻。今年大學畢業,在眾親友的勸說下,我最終放棄了在昆明一報社工作的機會,回到了離別多年的家鄉。這一決定出台後,最高興的當然是父親了,那勁頭不亞於他今年種出那幾畝顆粒飽滿的水稻。“這回我有個說知心話的地方了!”父親逢人便說。
一路上,父親重複著那句重複了很多年的話:“做人不做浮漂草,要做水上捕魚人。”碰上熟人問:“要幹什麼去?”他就抬高本來就很洪亮的聲音:“秀才搬家——盡是書。幫娃娃挑書到他舅舅家,請他家的客車送到城裏去,明天娃娃就要到城裏上班去了。”“這回算得了!”對方回敬了一聲。
“嗨!”父親很響亮地應道。
農村人的“要幹什麼去”是路上打招呼的客套話,今晚做的事又是父親盼了很多年的,於是,在回話時父親便理所當然地欣慰了一番,就好像辛苦幾十年就是為了等這幾句讓人欣慰的話從內心裏流出來,以至於每一個字都吐得相當有力,像釘子落到玻璃板上一樣,發出的聲音樂曲般悠揚。尤其是那個“嗨”字。隻可惜,父親的身子搖出的每一個動作,都使我聯想到“蹣跚”這個詞,加之腳下不時地打滑,父親幾乎是踉蹌而行了。
我沒有再要求父親讓我挑一氣了。這個時候,即使再加上一百斤,隻要是書——能照亮我的人生之路的賦予我智慧的書,父親也會固執地把它挑在肩上。我小心地跟在後麵,看著被書的重量擠壓成弓形的父親的身子,眼裏溢滿了一種閃亮的東西,讓我覺得滿天都是星星,正眨巴著眼睛溫和地注視著我,我也像是借著這滿天的星星發出的光前行了。
希望賦予人的力量是何等的巨大啊!
從今以後,我想我會更加珍愛這些書——即便不能為父親做些什麼。無論走到哪裏,我都會讓它像春風跟隨種子一樣跟著我——我忘不了這個雨夜,白發蒼蒼的父親為我挑著沉重的書踉蹌在一條又稀又滑的泥巴路上。
1996年9月27日,魯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