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以為就因此罷休了,我會馬上幽靈一樣沮喪地回到皂角樹下,把彈弓上的石子射向喜鵲窩。這時候,目的隻有一個:把還在窩裏不會飛的小喜鵲打下來,即把喜鵲窩全部打爛。無奈,喜鵲窩是用堅實的木條層層編織而成的,相當牢固,我那些小小的石子落在上麵,隻會發出“嘭嘭嘭”的空響,根本造不成半點破壞。至於裏麵的小喜鵲,像是被大喜鵲交代過似的,即便驚嚇得要死,也懶得探出頭來看我一眼。

我開始痛恨起皂角樹來。要是皂角樹不長這麼高,我何苦要用這隻蹩腳彈弓呢?我可以用一根長棍子直接把喜鵲窩挑下來。當然,它可以長這麼高大,但它應該長一把梯子從樹頂垂到樹根啊!就像村裏人蓋好房子後,必須做一盤樓梯從樓底伸到樓頂,供家裏的人上上下下。

真的,我真想把這棵不知長了多少年的皂角樹砍了,可我實在太小了,根本扛不動父親從通海納家營買來砍牛骨頭的大斧頭,更不用說扛去了還要不斷地舉起又砍下。更致命的是,這棵連村裏近百歲的老人都不知道長了多少年的皂角樹,並不是我家的,而是屬於全村人的,我怎麼敢去動它一斧頭呢?按村裏人的話說,這簡直是在挖祖宗的墳墓。我雖然人小,但這點道理還是懂的。

我有砍皂角樹的想法,隻是因為喜鵲和皂角樹讓我感到自卑,讓我感到無能和渺小。我怎麼就不能像皂角樹和喜鵲那樣呢?比如像皂角樹一樣高大,比如像喜鵲一樣會飛。你看,它們還有意相互配合,弄出那麼多唧唧喳喳的聲音來惹我嫉妒,惹我生氣,惹我整個夏天都不好過!

讓我受了不少委屈的夏天是我一直討厭的。它像村裏那些老人鬆散了的裹腳帶一樣,總是那麼漫長,甚至有點拖泥帶水。它還常常時而風時而雨,把村子裏的路弄得滿地泥漿,走起路來都是一滑一滑的。我已經記不清每個夏天裏我摔倒過多少次,隻記得隔不上三五天,就會因為把衣褲摔髒了遭大人的罵。是的,夏天一點也不像秋天,幹淨利落。雖然,一想起皂角樹和借皂角樹的高大在我麵前耀武揚威的喜鵲,秋天在我的心裏依然不是什麼好東西。但是,秋天才一來,皂角樹上的葉子就被它三下五除二地掀飛了,連原來肚皮脹鼓鼓的皂角,也被它三兩下擠幹了水分,瞬間變得癟癟的。

還好,讓我極不舒服的夏天,像風一樣過去了。

這時候的皂角,跟骷髏沒有什麼兩樣。要是你親眼見到它們,你會覺得它們像是生前做了惡事的人,被掌管者發現了,就把它們吊在皂角樹上,讓它們在懺悔中慢慢枯萎。

這樣的死是痛苦不堪的,因為它們每一分每一秒都在接受痛苦的煎熬。它們曾經糟蹋過糧食,糧食就在此時讓它們饑餓;它們曾經汙染過溪水,溪水就在此時讓它們口渴;它們曾經詛咒過陽光,陽光就在此時把它們的水分蒸幹;它們曾經破壞過土地,土地就在此時把它們的血液吸收;它們曾經殘殺過鳥兒,鳥兒就在此時把它們的眼睛和身上的肉叼走……總之,除了堅硬的骨頭之外,它們身上的一切,很快就在大風的清掃下消失了,隻剩下現在這架讓人看了會做噩夢的骷髏,掛在樹枝上蕩來蕩去,像是專門留在樹上警醒世人。等到秋天結束了,它們就變成皂角落到大地上,幫助大地上的人們清除身上的汙垢——村裏的人們都把皂角當肥皂用,無論是洗澡,還是洗衣。

我想這有可能是真的,因為村裏的人都說皂角樹下經常鬧鬼,以至於天色一暗下來,就很少有人敢從皂角樹下經過。聽奶奶說,原來住在皂角樹下的那家人就是因為害怕鬼,才和早已不在人世的爺爺調換房子的。奶奶還說,一到晚上,鬼們就對他們家的後窗又抓又扯,有時還會往窗子裏撒泥巴,讓他們全家徹夜睡不著覺,並隨時提心吊膽,生怕鬼把窗子扯掉了,把他們全家抬到地裏,讓他們自己往嘴裏喂泥土,還不斷地說:“來,吃核桃,吃夠了我就送你們回家……”

最好不要再往後想了,容易讓人晚上睡不著覺。

至於這排房子,後來被奶奶分給二叔家住,共有三間。我問二叔,難道你們就不害怕鬼。二叔說有什麼好怕的,不就是個鬼嘛,人我都不怕,還怕鬼整啥子,我又問,怎麼現在鬼不來鬧了。二叔說是因為現在人煙多了,陽氣勝過了陰氣。

我不知道二叔說的話是不是真的。

我要說的是,秋天一來,原本脹鼓鼓的皂角就幹癟癟的了,大火南風一吹,它們就互相擠來擠去,發出或“嘩嘩嘩”或“沙沙沙”的聲音,讓全村的人都聽得見。風稍大一點,有的就自個掉了下來。這時候,我就會夾雜在一群小夥伴中間大聲喊道:“大風大風刮——刮,刮下來我給你二百八——大風大風刮——刮,刮下來我給你二百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