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許是造物主在這一年中對人類警示的期限結束了,抑或是人類在這個季節裏的懺悔圓滿了,我們才這麼一喊,幹癟的皂角就忙不迭地掉了下來,要不了幾天就掉光了,隻剩下光禿禿的樹枝。這時,那些被大枝大葉深藏了一個夏天的喜鵲窩,就一覽無餘地暴露在了我的眼皮底下。
遮掩物沒有了,喜鵲就沒了藏身的地方。
這下可把我樂壞了!
我又滿懷希望地舉起了那隻多次氣得差點扔到糞坑裏去的彈弓。
然而,讓我一輩子都忘記不了的是,我把皂角樹周圍的小石子都拾來打完了,我把距皂角樹最近的那條沙溝裏的小石子都拾來打完了,也沒有傷著哪怕是最沒有警覺意識的那隻喜鵲的一根毫毛。後來,我實在忍受不了在沒有石子的日子裏喜鵲們的快樂對我的嘲諷,就找了個布袋,跑到村子後麵的山坡上拾來鼓鼓的一袋小石子,重又滿懷仇恨和希望地向喜鵲射擊。可是,越來越機靈和敏捷的喜鵲同樣避開了我射出的石子。
難道是神靈在保護著喜鵲們?或許,喜鵲和人類一樣,也是不斷成熟的。我的意思是,在我不斷總結經驗教訓,並把一切過失都歸在我自認為蹩腳的彈弓身上時,喜鵲也在總結它們避讓我的石子的經驗,使得我射出的石子像是瞎了眼似的,總是碰不到它們的一根毫毛,雖然我又去山坡上拾來了一袋又一袋的石子,雖然我又把一袋又一袋的石子都射完了。
喜鵲們的突然消失,是我在秋天結束後的第七個上午發現的。
那天早上,天氣出奇的冷。我才從床上爬起來,就拿上彈弓往皂角樹跑。來到皂角樹下,我一下子呆住了:昨天黃昏時分還熱熱鬧鬧的喜鵲,現在一隻也沒有了。要是在往日,大老遠就能聽見它們唧唧喳喳的叫聲。來到樹底下抬起頭,你會見到滿樹的喜鵲,正在上麵蹦來跳去,像是在舉辦什麼舞會。這個時候,你會一下子眼花繚亂,無意之中就把這些充滿歡樂的喜鵲當作皂角樹上會飛來飛去的葉子。真的,它們就像是皂角樹結在枝條上的黑白相間的葉子,隻不過它們會跳舞,會唱歌,會做遊戲,會舉辦舞會,還會從這個樹枝跳到那個樹枝,還會從皂角樹上飛到附近的房頂上,然後飛到遙遠的山坡上,當然,還會飛到人類永遠也抵達不了的地方。
而此時,它們一隻也不在了,隻剩下幾個空空的喜鵲窩,在高處靜靜地沉默著。已經吹了七天的冬天的寒風在經過喜鵲窩時,發出呼呼的聲音,像是在哀鳴,又像是勝利者敲響的戰鼓聲。
這一天,是我在童年時光裏過得最無趣的一天。我難過地來到村子外的田野上,想借追紅蜻蜓排解一下心中的苦悶,可才追了幾下,就一點心思都沒有了,整個人像被什麼東西抽空了似的。後來,我就幹脆坐在河堤上,看著河裏清幽幽的水就度過了最後的時間。
沒過幾天,依然沒有送我去學校上學的父親,為我買來了紙和筆,我就開始在沒有學校和老師的家裏,跟正在上初中的哥哥學習寫字。當然,更多的時間,是用來臨摹小人書裏的插圖。半年後,父親終於在那位好心李校長的再三勸說下,把我送進了學校。
後來的日子,我就很少到皂角樹下來了,也沒有在皂角樹上見到過喜鵲,甚至在我們的整個村子裏。大家都說:“不知那些喜鵲都飛到哪裏去了。沒有喜鵲提前報個信,客人突然來到門上,沒有幾個像樣的菜擺上桌,真是不像話。”事實確實是這樣。在以前,隻要喜鵲在某家屋頂或門前的樹上叫個不停,這家人就知道過幾天家裏要來客人了。於是,無論有多拮據,都會想方設法去桃源街買幾斤牛羊肉來備著招待客人,其他配菜就更不用說了。當然,這都是後話了。我要說的是,到了今天,居然還沒有一個人發現,喜鵲的離去與我有關。是我用那隻蹩腳的彈弓,趕走了本屬於全村人的喜鵲。
在我長時間離開村子後,他們更是想不到這件事是我幹的了。
我是後來才知道並明白這個道理的:喜鵲也像人類一樣,不害怕別人要它的命,卻害怕受到隨時隨地的幹擾,沒有一點安寧。假如我是喜鵲,我也會在無力抵抗一隻彈弓的幹擾時,用遠離皂角樹來蔑視和報複人類。遺憾的是,我稚嫩的心靈沒有盡早地萌生這些隻有天使和神靈才有的感知,以至於在那個無知的年齡,心裏隻有一個自認為單純的念頭,那就是:把喜鵲從皂角樹上打下來。
2001年9月,昆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