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在秋天走過中國南方某地(1 / 3)

一群牛和一大片的莊稼

這是一個很明顯的秋天的午後,沒有風,陽光靜靜地照著我視線之內的每一寸土地。一些鳥在天空飛來飛去,由於飛得太高,我根本看不清它們到底是些什麼鳥。我想,它們一定是大地拋向天空的金子,否則,它們的翅膀上怎麼會閃動著金光。在被鳥兒們俯視著的大地上,一大片的莊稼在秋天溫暖的空氣裏散發著香氣。一條公路從莊稼地裏橫穿而過,把好端端的一大片莊稼地劈成了並不平均的兩片。莊稼地裏有很多種莊稼,比如包穀,比如高粱,比如向日葵,比如鳳尾。在我隨公路從這一大片莊稼裏經過時,那些彌漫到公路上的香氣迅速擁擠進了我的鼻孔。如果我沒有猜錯的話,這些香氣也進入了我的耳朵、眼睛和嘴巴,甚至我身體的任何一個部位,隻是造物主在造化我時,沒有像造化我的鼻孔那樣,為我的其他部位都配置一個嗅覺機關。

這時,一群牛邁著和我有很大區別的步伐迎著我走來。牛群中有大牛,也有小牛,有老牛,也有幼牛,有水牛,也有黃牛。它們還和我們一行人穿著不同顏色和款式的衣服一樣,也有著各自不同的顏色。有黃色的,也有黑色的,有棕色的,也有白色的,有黑白相間的,也有黃白相間的。至於那些水牛,則隻有青灰色和偏白色兩種。從癟癟的肚子可以看出來,這群牛是一群饑餓的牛,它們正準備通過這條我們也走在上麵的公路去屬於它們的草場或山坡。我一邊往前走,一邊抬著頭往牛群後麵看,好不容易才看見一個人遠遠地跟在牛群後麵,待我們終於交錯而過時,我才看見在這個人的旁邊還跟著一位比他矮一個頭的少年。我想,他們一定是父子倆。而這一大群牛是否全是他們家的,我就不清楚了。據我所知,有很多地方,村民們喜歡把牛集中起來放牧,有的是輪流著放牧,有的則是集體出錢專門包給一家人放牧。我不知道這裏的人們是否也是這樣。當然,這些都不是我真正想細說的。我真正想說的,是關於一群牛和一大片莊稼這件事。

大家已經知道,這是一群饑餓的牛,並且是品種不同、大小不同、老幼不同、顏色不同的牛,也就是說,這是一群極有可能個性不同、喜好不同、想法不同的牛,可它們就偏偏有著一個共同的習性:沒有想著去吃路旁一伸嘴就可以夠到的莊稼,而這些莊稼都是主人們平時用來喂養它們的食物中的上品。我想,牛群當中一定有著它們世世代代都在遵循的準則,要不,那父子倆離它們那麼遠,它們完全可以趁父子倆不注意時,伸過嘴去啃下一個包穀,再一邊吃著一邊往前走,何苦要餓著肚子走路呢?更何況,還不知道要走多長時間,才能到達主人今天定下的放牧的地方。並且,照父子倆根本就沒有注意它們的樣子,它們還可以不慌不忙地選擇一個很大的還沒有變黃的包穀。

可是,這群牛就沒有讓這樣的事情發生。它們知道這些莊稼還不屬於它們。或許,它們還知道這是不合法(我說的是道德上的合法)的,隻是我出於對它們還存有的那一點點歧視,沒有這樣肯定它們。

由此,我在想,當我們走過城市裏的某條珠寶街時,假如大門敞開著的商店裏沒有一個人——無論是營業員還是保安,我們會不會遵循作為人類應該遵循的準則,不對商店裏的珠寶產生邪念,繼續低著頭往我們自己的草場前行呢?當然——

當然,我說的是在我們既不願付錢,又想得到那些珠寶的時候。

一路上的向日葵

一路上的向日葵都在燃燒。這是太陽扔到大地上的火種,我想它是在攢足了勁伺機燃燒我的眉毛。

這些向日葵或種在包穀林的周圍,像是專門為一大片包穀林繡上的花邊,或單獨種成一大片,幹脆繡成一整塊潑墨畫式的巨大圖案。有的則是點墨式的夾雜著種在包穀林裏,很像我在夢中見到過的那隻顏色模糊的天鵝。這是秋天,它們的葉子已經明顯轉黃,葵花餅裏的花蕊已經變成深橙色,一看就知道葵花籽已經完全成熟,可以放心地把它們從土地上摘走了。可是,誰忍心把這麼美的尤物從土地上取走呢?

然而,它終歸是要被摘下的。人類總是有很多的理由把它從自己的土地上分成無數個部分拿走。它將被分散到很多個陌生的處所,接受不同的結局。

它將首先被種植它的主人從土地上沿頸砍下,再連同葵花稈一起帶回家,葵花餅被掛在屋簷下或房頂上或樹枝上再次接受陽光的洗禮,待整個葵花餅晾曬幹了,就把身體飽滿的葵花籽抖下,裝在不同的大口袋裏,然後來到農貿市場想方設法把這些已經不知道自己是誰的葵花轉賣出去。至於那些已經變得輕飄飄的葵花稈子和葵花餅,在失去太陽撒播的思想後,也沒有了屬於自己的方向。它們甚至和那些失去自己的根的葵花籽一樣,早已不知道自己是誰了,也就任由把它們伺弄大的主人,在不同的時間裏點燃成或大或小的火焰。主人就在不同時候坐在火焰旁計劃著怎樣花費用葵花籽換來的鈔票。當然,這些火焰還將溫暖鈔票逗惹主人萌發的各種心思。

要不了多久,我就會在城市的每一個角落見到由這些葵花籽加工成的五香瓜子、多味瓜子、怪味瓜子,以及由這些葵花籽加工成的這樣的仁和那樣的仁。這時候,在城市的大街小巷,一張張因為葵花籽的香味激蕩起的笑臉,像火焰,在太陽底下竄來竄去,真讓人眼花繚亂。

假如母親還健在,她也將成為這些葵花籽抵達的一個處所。母親接納葵花籽完全是為了家裏的客人。我們家總是會在讓人毫無準備時突然走進很多客人。在飯菜做好之前,母親會先為客人泡好一杯濃茶,隨後在火爐上放上一口鐵鍋,接著倒進很多葵花籽,用一雙筷子慢慢攪拌。一開始,葵花籽隻會隨著筷子的攪拌發出沉悶的聲音。這種聲音就像一個動作笨拙的人走過我的身旁時發出的聲音,讓我無法形容。這時候,母親會時不時的抓起一顆放進嘴裏嗑開,嚐嚐是否可以了。因為一旦炒糊了,葵花籽會苦得要人的命。隨著時間的推進,葵花籽開始發出很清晰的沙沙聲,濃濃的香味開始從鍋裏彌漫出來,讓人難以控製從舌根緩緩滲透出的口水,這說明葵花籽開始變脆了。母親會在起鍋前,往每個客人手裏抓上一把,先讓他們解解饞,再把所有的葵花籽倒進一個大花盤子裏,放在客人中間的凳子上。

飯菜熟了,要開飯了,這時的火爐周圍,鋪滿了厚厚一層葵花殼。母親處理這些剛剛失去思想的葵花殼有兩種方法:一種是掃到屋外的灰草坑裏,待春天用作栽種莊稼的肥料;一種是就便掃了倒進火爐裏燒掉,葵花殼就在此時升騰起熊熊的火焰,像太陽在燃燒。真的,這是我童年的時光裏經常見到的場景。我就是因此覺得母親並沒有離我遠去,還隨時在我後來的時光裏攪拌著葵花籽,還隨時在我的身旁讓葵花殼燃燒。因為,母親也曾在我們家的後園種過葵花,隻是不像我現在見到的這樣,大片大片的,像一麵燃燒的海洋。關於這事,我一直沒有對任何人說起過。

在某中學擔任美術教師時,我曾分別給七個班的學生講解過荷蘭印象派畫家凡高的名畫——《向日葵》。我想,在四年之後的今天,學生們肯定早把我所講的一切全忘了,因為他們當時個個瞪大了眼睛,聽得莫名其妙。在他們才誕生了十多年的生命裏,根本體會不到生命的味道和存在的意義。在這樣的年齡,他們接受某樣東西,純粹是出於好玩和好奇。這在我講到凡高在一個月光傾瀉的夜晚用剃刀割下自己的右耳時得到了很好的證明,學生們當即就沸騰起來。而對我所講的凡高傾注著激情的狂風暴雨式的作品,他們則像在做夢,根本沒有專心聽,有的則幹脆撲在課桌上睡覺。我是孩子過來的成年人,我以我少年時的心情理解他們。我甚至知道,他們一直喜歡上我的課,完全是因為我會在上課時唱歌給他們聽,或是讓他們唱給我聽,還會帶著他們去學校背後的山上寫生——其實是讓他們去呼吸一下直接起自大地的新鮮空氣。想必仍在生命的另一端繼續作畫的凡高先生能夠理解他們,理解他們年輕的生命,等到我這個年齡,或是凡高先生創作此畫時的年齡,他們一定會靜下心來,親自去麵對搬上畫布之前的現實中的向日葵。就像今天——

就像今天,我也好不容易才在中國南方某地得以麵對一大片的向日葵。我也是在這個時候,才真正體會到向日葵作為一種生命在大地上的象征。無論是作為美的存在或美的消失,向日葵都將是永恒的,最起碼在我的眼中是這樣的。

一大片的高粱地

在這之前,我還未見過像這樣一大片一大片連在一起的高粱地,所以,你們該想象得出我當時孩子一樣的激動與興奮。那麼一大片的高粱,促使我渴望自己的心靈也能像它居住著的土地一樣寬廣、厚實。而那些被高粱稈子虔誠地舉在高處的、專門爬出大地表麵養育人類的大坨大坨的高粱,更是讓我有些不敢相信,看上去樸素得不能再樸素的土地,居然能養育出如此多的高貴的物種。

在我很小的時候,父親也會在房後大大的園子裏種植一些高粱,但不是成片的種植,隻是在其他莊稼和菜地的周圍象征性地種植一些。剛開始時,我還不知道這就是高粱,便以為這是為了圍住其他的莊稼,不讓家禽們去偷吃。到了後來,知道這就是高粱了,卻不知道父親是在什麼時候把它們種下的。等到高粱稈子長得和我差不多高了,我才盼著那大坨大坨的高粱快點從它的最高處冒出來。說不出來是為什麼,反正我就是喜歡高粱的顏色。我喜歡看著那一大坨的高粱從最初的乳白色慢慢變成最後的深紫色,然後再看著它從最初的高舉著頭到最後的低垂著頭。然後是那些平時還會劃破我的手的高粱葉子慢慢枯黃。到了某個下午,我突然發現高粱不見了。原來是被父親收割了,掛在了屋簷下或是樓上的二梁上。當然,依然是沒過多久,我又發現屋簷下或是二梁上的高粱不見了。正當我為之疑惑不解時,突然聽說母親去磨房磨高粱麵了。

在我們的村子裏,高粱不是主食。據我從我們家獲得的見識,高粱隻是用來做湯圓和蘇子糖粑粑,並且都是在飯前或飯後做了吃,更多的時候則是做來當夜宵吃。那時候,家裏經常有客人來,其中很多是父親生意場上的朋友。他們總是三五成群地來。讓我想不通的是,這些人竟然喜歡聊天到深夜,使得母親經常要放棄自己的休息為他們做高粱湯圓或蘇子糖粑粑。我不喜歡吃高粱做成的這些食品,但我喜歡看高粱在被磨成麵粉之前的樣子,尤其是被父親從高粱稈上砍下來之前的樣子。這個時候的高粱,簡直就是大地從它的深處舉起來的聖物。它們總是很虔誠地麵對著藍天和白雲,任由火辣辣的陽光在它們身上注入溫暖或別的什麼養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