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在秋天走過中國南方某地(2 / 3)

真的,高粱一定是大地從它的深處舉到大地上的虔誠之物,否則,在我小小的心靈裏,怎麼就會滋生出如此強烈的對它的仰慕呢?而那個時候,我根本就不知道仰慕是一種什麼樣的東西。但我就是在小小的心裏懷有感激和喜悅。我知道,雖然我不喜歡高粱作為糧食對我的胃口的喂養,但有很多人喜歡它作為糧食對他們的胃口的喂養。我是從客人們的喜悅中發現這一秘密的。我還在後來知道,除了可以做湯圓和蘇子糖粑粑,高粱還可以加工成很多種食品,以滿足人們不同的胃口。隻是,我還是喜歡高粱站在大地上的樣子。尤其是此刻,站在中國南方某地,無數的高粱大片大片地連在一起站在空曠的大地上,簡直就是大地費盡心思養育出的一群聖物,秋天暖暖的陽光小心地把這些聖物捧在手裏,比捧著從它的心髒裏放射出的光還要謹慎。

我想對這一大片高粱說點什麼,可一句話也說不出來。我甚至想跑進高粱地裏,在高粱地的深處睡上一覺。但是,你們知道,我是不善於破壞的,我擔心自己的魯莽與粗野會破壞了這一大片高粱與大地、陽光、空氣之間達成的默契與和諧。我情願作為一名旁觀者站在遠處,欣賞它作為一種生命存在時的高貴與美麗。

很多的草垛

在故鄉的秋天裏,也會有很多這樣的草垛。我童年的時光,就是在這樣的草垛裏躲貓貓度過的。正因為這些草垛,我童年的時光才變得那麼的美好而讓人至今難忘。不過現在,我真正要說的並不是這些,而是關於中國南方某地的草垛怎樣結束自己在大地上的使命的問題。

在我的故鄉,草垛是大堆大堆的,高高地聳立在村子附近的不同地方。這些草垛都是通過喂養的方式結束它們在大地上的最後時光的。我曾親眼看見它們經過鄉親們的手一天天縮小、變矮,直到大地上沒有了它們的一絲身影。相反,我在這個時候看見村子裏的每一條牛一天天地壯了起來,也看見鄉親們臉上的笑一天比一天燦爛起來。

對不起,我差點忘了自己也是鄉親們當中的一員了。真的,我敢肯定,父親是我的故鄉第一個離開土地下海做生意的農民。在我的童年時光裏,我們家的院子裏隨時都是成群的牛啊馬啊羊啊的,因為父親曾有一段時間專門做牛馬羊生意,也因此被割過“尾巴”——有幾次被人家把成群的牛馬羊趕去“充公”。還好,父親一直都很堅強,從來沒有因此泄氣過,依然讓我們家的院子裏隨時牛馬羊成群。我雖然很討厭每天都要去村外的打穀場上拖草垛上的穀草來喂這些牛馬羊,但我還是很高興的,因為隨時有牛羊肉吃。父親還教會了我騎馬。真的,不用馬鞍,隻是騎滑馬,我也可以把馬打得飛跑而不會掉下來。總之,說一千天一萬天,我最終就是要告訴你們,我曾經也在使很多的草垛縮小、變矮,我也曾使很多的草垛通過喂養的方式結束了它們在大地上的最後時光。看著我們家的牛馬羊一天天壯起來,我臉上的笑也一天比一天的燦爛。

而在中國南方某地,人們卻不是用喂養的方式結束草垛們在大地上的最後時光,而是用燃燒的方式,讓它們從哪裏站起就從哪裏倒下。

這簡直是再有意思不過的事情。這裏的人們在稻田裏就把穀子打了,然後直接在稻田裏把穀草堆成一個個小小的草垛,待這些草垛被陽光把水分全部蒸發到天空裏了,就把它們一堆堆點燃,直接把它們燃燒在稻田裏,化為肥料。你們看,這裏的人們多會敬奉土地!土地養肥了水稻,它們就用水稻的身體來養肥土地。在草垛們燃燒的時候,我沒有去關心那些熊熊的火焰。心思全在那些正飛天而去的青煙上了。我在想,這些青煙會不會就是草垛的魂呢?

這個時候,我真的是不明辨的。如果你們當中有誰能夠告訴我,那真是再好不過了。我的意思是,有誰能告訴我,草垛的魂是此刻的青煙、是燃燒後化為肥料進入大地的灰燼,還是那些已經進入千萬間瓦房變得晶瑩透明的大米?當然,這個問題來得太突然了,你們一時回答不出來。想必你們在這之前也和我一樣,沒有好好考慮過,因為這樣的問題根本就影響不到大米對我們的養育。當然——

當然,無論怎麼說,我都對這些被大地某處的人們以燃燒的方式結束在大地上的最後時光的草垛們充滿了崇敬,和我在北方的故鄉的人們——包括我,用喂養的方式結束它們最後的時光一樣,這些草垛都值得我們在水足飯飽之後,抽出哪怕是一小點時間來把它們記念。真的,假如人類也能像這些草垛一樣,在為人類脆弱的胃捧出高貴的給養之後,還能夠用身體的部分喂養曾養育了它的土地,那簡直是人類再美妙不過的造化了。

一大片的包穀林

據我所知,在很多山區農村,還以包穀為主食,而在一部分山區農村,則連包穀飯都還不能長期吃上,很多時候,隻能以洋芋之類的東西代以充饑。即便是我這樣出生在壩子生活在壩子的人,在土地承包到戶之前,更多的時間裏,也是靠包穀飯充饑。那時候,牛吃的料要不就是穀糠,要不就是包穀草和穀草在機房裏打碎的草糠。土地承包到戶後,屬於自己的田多了,村子裏的人們才真正完成了從吃粗糙的包穀飯到吃白生生的大米飯的偉大轉變。由於人類生活的改變,牛們的生活也得到了改變,也完成了從吃穀糠草糠到吃包穀飯的偉大轉變,壯得也比以前快了。也就是說,我們吃到壯牛肉的時間也提前了。要是到年終了,牛還是瘦骨嶙峋的,宰它的主人也沒有激情,畢竟喂了一年到頭,宰一條瘦的遠沒有宰一條壯的劃算。

當我們一行人經過一片包穀林時,我馬上就變得不合群起來。

“這些都是飼料包穀,你們信不信?”其中一位突然說。

“肯定是!”其中的很多人馬上應聲而答。

在這樣的時刻,我就是敞不開自己的心胸。要知道,在這一行人中,除了三四個年齡較小的一直都是在城市裏長大外,其他的都是通過後來的奮鬥從農村進入城市的,有幾位則當過知青,在鄉下和泥土滾打過,多少經曆過一點缺衣少食的歲月。我的心一下子涼了半截,原本很好的心情一下子不痛快起來。如果說這些話的是一直生活在城裏的小年輕,我是不會這樣的,畢竟他們沒有經曆過那些讓人不堪回首的年代或鄉下農村的歲月。

幾分鍾後,一位年輕女士扯了扯我的衣服,要我和她一起去掰(其實是偷)那些已經開始泛黃的包穀。我的不合群的性格就是在這個時候表現出來的。我很幹脆地對她說:“我不去,要去你自己去。”說完我就一個人徑直往前走去。她就叫了另外兩位朝包穀地走去。

對於人類身上的諸多毛病,我已經懶得說了。過去的種種跡象告訴我,沒有一個人願意抽出一點時間注意一下善意的勸說。真的,這也是我一直都不合群的原因。所以,我現在的臉上還掛著那麼一點讓很多人想不通的微笑,完全是因為眼前還有這麼一片鬱鬱蔥蔥的包穀林。

一點也沒有騙你們,我對這樣的包穀林充滿了感激:一方麵,它曾經養育了我和眾多饑餓者的生命,讓我們的生命能延續到吃上大米和牛奶的時光;另一方麵,它現在仍養育著很多人的生命,那些掙紮在山區農村的人們的生命,甚至間接地養育著所謂城裏人的生命。

生命確實是需要養育的。可是,沒有愛,我們如何養育?所以,我想說的是,除了愛、生命和給養,已經沒有多少東西值得我們去為之感動,為之付出了。

真的,隻要那些生活在山區農村的人們能夠終年不斷地吃上包穀飯,我的祖國就真正算得上徹底擺脫貧困了。到那時,不要說我,即便是一隻蚊子,心裏也會釋然。

峽穀在時光裏奔跑

像一道巨大的傷口,一條深不見底的峽穀一直在公路的左邊跟著我們的車奔跑。右邊是陡峭的懸崖,從車窗伸出手就可以摸到它的峭壁。於是,無法使目光向右邊延伸的人們,全把頭扭向左邊,想在左邊的車窗外尋找點什麼。很明顯,在左邊,除了一條深不見底的峽穀,還有讓人視野開闊的連綿起伏的群山。有意思的是,這些連綿的群山同時成了這條峽穀的一道高高的河床,正與我們遙遙相望。峽穀的另一道河床,就是我們的車輪正在上麵飛奔的公路。

人們把目光移向左邊的群山,按我的猜測,他們隻是想在群山中發現一隻鳥。當然,這還是我的過高猜測,因為群山中的鳥都是思想的鳥,甚至是思想的祖先,而他們並不是一群思想的人,他們已經習慣在別人的思想下思想,在別人的生活中生活。他們並不知道,一切創造的思想都源於宇宙的天空,天空是鳥兒們思想的土壤,也是大地上人類思想的土壤。也就是說,他們睜大了眼睛往左邊的群山看,隻是想在群山中發現一個瀑布。真的,哪怕隻是很細小的一線水流,隻要是從山頂直瀉而下,他們都會激動得高聲大叫。而在一陣狂歡之後,他們的激動馬上就會隨著水流在我們身後消失而消失。他們就是這樣一群人,一群永遠生活在事物表麵的人。他們知道生命會在某一天消失,但他們不知道自己的生命有多深,不知道自己的生命深藏著怎樣的秘密。

就像現在,他們沒有看見,在他們的身旁就有一條深不見底的峽穀,正像一道巨大的傷口跟著他們在時光裏奔跑。

隻有我看到了這條在夢裏都不曾見過的峽穀。我幾次把脖子伸長,想看見它的底部,但都沒有成功。毫無疑問,在它的底部流淌著洶湧的水,但我身上到處是成年人好奇的細胞,依然想看到它的底部,雖然,我知道對於我的視線來說,奔跑的水麵就是它的底部。

車子在繼續奔跑,峽穀在繼續跟著車子奔跑,我的好奇心在繼續膨脹。可是,我貪睡的悟性就是要到最後一刻,才願意讓我知道這是一條深不見底的峽穀。就要和這條深不見底的峽穀分手時,我才知道這是宇宙生命留在大地上的一道傷口。我樂於見到這樣的傷口,所以,我沒有為它的繼續留存感到驚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