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正的傷口是無法彌補和愈合的,畢竟疼痛已經潛入永恒的記憶中,即便傷口愈合了,那疼痛依然活著。既如此,何必還要讓它愈合呢?何不讓它永遠存在,讓風和空氣從上麵流過,讓陽光在上麵睡覺,讓貓頭鷹和野鴨在上麵做夢?而在那巨大傷口的底部,魚兒和水蜥則可以像鳥兒在天空思想一樣,在水底打磨它們的思想。要知道,沒有思想的生命是不存在的。隻是——
隻是,每一種思想的誕生和存在,往往都會建立在巨大的傷口之上。隻是,人類善於把自己的傷口用愈合的方式掩蓋起來,使得我們和我們的後來者無法看見那些依然存活在傷口底部的巨大疼痛。
一座承受孤獨的山
一開始我是這樣認為的,很多座山中的一座山一定是孤獨的,並且是致命的孤獨。這種感覺在我剛剛踏進中國南方某地時,變得非常的強烈。我現在要說的這個地方,每一座山基本上都是獨立存在的,山與山之間,隻有道路相連,隻有田野相連,隻有河流相連,隻有僅供呼吸的空氣相連。有的地方,則是一座山孤零零地矗立在一大片田野中間,與其他的山相隔幾公裏遠。還沒有告訴你們的是,剛一看見這些獨立成座的山時,我忍不住笑了起來。真的,這些山簡直就是天使們捏好後扔到大地上的陀螺,獨個獨個的,呈圓錐形狀倒立著。當然,也有可能是在天宮裏供天使們欣賞的天馬、綿羊和山羊拉的糞便,比如說那些小一點的山峰。要知道,無論是馬還是羊,所拉的糞便都是獨個獨個的,而大地上的馬和羊是絕對拉不出這麼大的糞便的。
這不過是一些多餘的假設,我真正想說的是,這些孤零零的山到底靠什麼來保持相互之間的聯係?而作為很多座山中的一座山,它是否像很多人中的我一樣,在作為個體的人時會常常感到莫名的孤獨。
我在這裏把自己與一座山相比較,並沒有什麼特別的意思,隻是想告訴大家,我確實是一個不大合群的人,不合群,就得走進巨大的孤獨裏,並從自己的身上擠出巨大的耐性承受它,有時還要自己伸出舌頭舔撫孤獨之傷。這確實是我多年來得出的經驗。因此,作為一座會思想的山(你們看,我就是認為山也會思想),它一定要承受更巨大的孤獨。可是,到了最後,也就是現在,我卻覺得這很多座山中的一座山並不是孤獨的。相反,它是歡樂的。它已經學會在自己的思想中尋找歡樂。還有什麼歡樂比得上有思想陪伴的歡樂呢?
隻要你們細心一點就能清楚地看見,這很多座山中的一座山並沒有與其他的山失去聯係。就像我利用親情、友情和愛情與你們永遠保持著聯係一樣,這座單獨的山在用道路、田野和河流與其他的山保持著永久的聯係。甚至,連鳥兒、陽光、空氣和風,都成了它與那很多座山聯係的信使。至於其他的溝通方式,我和你們一樣,就更不知道了。就像它們不知道我和你們還可以通過電話、書信和念想聯係一樣。
無論你們讚不讚同,我都相信,一種存在和另一種存在之間,都有著對我們來說很秘密的、隻屬於它們自己的交流方式。包括它們迎來孤獨和獲得歡樂的方式,也是秘密而真實地存在的。所以,在有人建議去這些山上走走時,我沒有讚成。我想,一個人正需要一點時間安靜並思考一些問題的時候,是不希望別人突然闖入和打擾的。一座思想的山和一個思想的人一樣,我敢肯定,同樣討厭在自己思考著某個問題的時候被外界幹擾,尤其是帶著掠奪和破壞的心理去進行幹擾——無論這些幹擾物是人還是別的什麼。
我想,我可以結束關於這些單獨成座的山的敘說了,畢竟該說的我也說清了,至於那些我沒有敘說到的部分,相信終有一天會得到你們的敘說。這確實是遲早的事情,並不是我有意要強加給誰的。
一大片雲在山底遊蕩
海水遠離陸地的時間久了,空氣就變成了水,白雲則變成了魚。我是在中國南方某地的最高處親眼看到這一切的。
在這之前,天空剛剛下過一陣小雨,隨即就停住了,像一名歌劇演員閑著無事嗓子癢了,在自己的家裏冷不丁唱了一段歌劇。雨過之後,整個南方的群山變得濕漉漉的,像一個剛從池塘裏爬上岸的孩子。這時候,我發現我們已經到了南方的最高處。放眼望去,周圍的群山全部出現在了眼底。也就是在這個時候,我看見了那些自古以來被我們一直叫作雲的魚。
一開始,這一群又一群白色的魚隻是靜止在幾座高山圍成的盆地裏。遠遠望去,那些此刻被我們俯視著的高山和盆地,完全成了一種顏色——黛青色,跟天空某些時候的顏色一模一樣。所以,我差點誤認為天空落到了大地上,因為此刻天空的雲並沒有散開,依然把天空遮蓋成鋪滿棉花的大草原。慢慢地,那些魚開始在我們眼前遊動。它們遊動時的姿態,很像我小時候在小河裏見到的扁扁魚遊動時的姿態,我因此在這個時候回想起很多少年時在小河裏和魚們玩耍的時光。但很快,我就把心思集中在眼前的景象上了,畢竟,這是我一生中很難見到的場景。
魚們開始往群山上遊動。懸浮在空氣鋪成的海水裏,我看見它們比我在少年時的河水裏看見的魚還要悠閑和自在。它們一個牽著一個,生怕有誰落後了就會被鷹叼去。有幾次,它們還編排成各種各樣的隊形,或長或方,像一群剛從遠方探親回來的國王的家屬和隨從,又像是一群剛剛從另一疆域秋遊回來的孩子。後來,它們輕輕靠近群山的腹部,貼著那些在秋天裏還依然翠綠著的叢林慢慢往上遊。這時,群山之間出現了幾個缺口,它們便兵分幾路,分別往幾個缺口遊去,有的則繼續往群山的巔峰爬行。我想,它們不是想尋找最高處的缺口,而是想欣賞最高處的風光,然後再經過最高處的缺口遊到另一麵空氣鋪就的海域,與先前的同伴會合。
說到這裏,我該舍棄別的敘說,把我一直想說卻一直沒有機會說的話就此說了。我要說的是,對於自古以來就被我們喚之為雲的魚來說,那些一直被我們叫作海水的液體,其實是一些堅硬的岩石,隻是這些堅硬的岩石是光滑、明亮而柔軟的,我們的肉身可以穿越,而一直被我們叫作雲的魚,因為無法進入岩石的內部,就遊動在大地之上用空氣鋪成的海水裏,用這些深藍色的岩石照照自己的樣子。
真的,在這些遊動於高空和低空的魚心中,那些液態的海水隻是一些可以當鏡子用的岩石,在它們感覺疲倦的時候,就睡在這些會流動的岩石上曬曬太陽,做做夢。有時,它們也可以像我們看鳥兒在天空飛翔一樣,看岩石裏的各種生命在岩石的縫隙裏奮力飛行。而作為這一切的觀望者,我卻不知道自己到底真正身處於一種什麼樣的物質中,更不知道自己這二十多年來的生命,是爬行還是飛翔。真的,我不得不懷疑自己的方向了。畢竟——
畢竟,總是方向這東西決定著我們在自己的生命裏是爬行,還是飛翔。
一大片的稻田
一大片的稻田,在此刻——我說的是在剛剛被收割完水稻、隻留下遍地的稻茬後,開始進入幼兒的夢想時期。
一大片的稻田,開始在大地的河床上睡覺、做夢。
一大片的稻田,被秋天捧在手裏,要不了多久,它又將被冬天焐在懷裏。
一大片的稻田,你們根本就不知道,它就是兒時的我。在兒時,人類的智慧和品質充實著我小小的大腦和胸膛,被母親當作寶貝緊緊摟在懷裏。金子的光亮在遠方照耀著我們。
我就是這樣在中國南方某地的一大片稻田前思考著走過的。在我經過這一大片寬廣的稻田時,稻田的最後一個主人剛好收拾完最後一把水稻走出最後一條田埂。這位主人光顧自己低著頭走他的路,一點也沒有意識到一個走在他的稻田邊的陌生人在想些什麼。秋天最後的一縷陽光靜靜地照著我們,照著一大片就要進入睡眠和夢想的稻田。
就是在這一瞬間,我空了二十多年的手突然想握住點什麼。
在這之前,我曾經過很多的稻田,我甚至就是在一大片的稻田邊看著稻田長大的。可是,我怎麼要到了這個時候才意識到自己該握住點什麼呢?而且,我現在想握住的,就是我兒時握在手裏甚至是滋生於我的大腦和胸膛的。讓人想不通的是,我居然在過去把它丟失了,連是什麼時候把它丟失的都不知道。而在我重新想到握住它之前,我也遭受到了和它一樣的不幸——遠離誕生地,遠離母體。難道,隻有在遠方,才能獲得因為自身原因而導致殘缺的那一部分?
稻田的最後一位主人是什麼時候消失在秋天最後一縷光影裏的,我一點也沒有察覺。我想,作為稻田的主人,它根本不會在乎一個過路的陌生人的注意。他在乎的是留在他身後的這一大片稻田。而我隻是稻田的一位觀望者,甚至追尋者。稻田——
是呀!稻田!在我還未完全睜開眼睛的兒時,大風把它從我弱小的手裏刮走,直到現在這個已經長大的我可以追趕上它的時刻,它才被疲倦的風放下來。那位剛剛消失在秋天的光影裏的主人,難道就是這一大片稻田的接生者?否則,這一大片的稻田,在我突然走到它的跟前時,是無論如何也不會讓我一下子就表現出兒時的天真和愉悅的。
離開這一大片稻田時,沒有人抬起頭來看我一眼。甚至在我走近稻田時,都沒有人看見。我和周圍的一切就是這樣的陌生。
離開這一大片稻田時,我是孤獨的,和來時一樣。
離開這一大片稻田時,我想到了人世間一種比還沒有遭到汙染的空氣還要偉大的東西——哭!但我沒有哭。在這世間,即便我哭了,也不會有人看見,這更是件比哭還要悲哀的事情。
真的,離開這一大片稻田時,我的周圍什麼也沒有發生。我的離開比我在這之前進行任何一件事時都要平靜。我想,以這樣一種方式離開,這一大片稻田一定能夠理解,如同我理解它為什麼不願意讓一條田埂從它的懷裏消失。
2002年11月,昆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