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地幹燥得連眼淚也流不出的時候,天空依然把雨水含在嘴裏,憋得我整個心胸在入夏以來一直感到抑悶、脹痛。
整個雲貴高原都在同我一起感到抑悶和脹痛。此刻,真的,我像是被一個粗心大意的人無意間扔在雲貴高原上的一塊金幣,在無數目光焦愁的人群中變得暗淡無光。
是的,目光焦愁的人群,他們鳥兒一樣飛行在沒有天空和雲彩的大地上,很是像失去泥土和空氣的莊稼匍匐在天空裏。我隨時在從他們身邊經過,他們沒有看我。他們已經沒有看我的心思。他們抬著頭,望著依然緊閉著嘴巴的天空。
就是這突然間瘋子一樣不開口的天空,含著他們的金子。含著他們即將出世的子孫。
掙紮了數月才好不容易成形的灰塵,在人群周圍,在刀子般鋒利的陽光中,在風裏,跳著從魔鬼那裏學來的舞蹈。我不知道他們想在舞蹈之後從大地上獲取什麼。我已經變得暗淡無光。在已經沒有人有心思注意我的時候,我也沒有了對萬物幽玄的感知。我真的不知道這隻有雨水才能衝走的該死的灰塵,在舞蹈之後想把誰帶走。甚至連它跳這破舞蹈是為了什麼,我也不知道。
我很想把這些鬼灰塵一腳踢光,甚至踢死,可它們一點重量也沒有,我根本踢不疼它們,更踢不死它們。它們簡直是一群幽靈,我踢出去的力量有多大,它們退讓的力量就有多大。
人群中的很多人開始坐在太陽照不到的屋簷下乘涼,有的則坐在樹蔭下。沒有找個地方乘涼的人們,依然在比他們還要幹燥的土地上埋著種子。有一種雨水從他們的額頭上落下,一直落在種子上。可惜這種雨水是鹹的,和海水一樣。誰都知道,有些種子很嬌嫩,根本承受不了海水的鹹。這種鹹完全會在兩天之內把它們醃成恐怕連土蠶都不怎麼喜歡吃的鹹菜。
在一塊山地上,我看見很多人在拾撿著石頭。這些石頭有大有小,形狀各異。剛剛見到這個鏡頭時,我真的忍不住為他們的行為捏了把冷汗。因為這塊山地確實離天空很近,任何人站在上麵都會對天空產生某種妄想。我的意思是,我很擔心他們會搬石頭打天。畢竟,在這之前,在很多有人居住的山地上,我曾聽一群又一群的人在遇到自然力對他們的騷擾時,憤怒地對一群又一群的人說:“幹它的祖宗,到時候一點收成都沒有了,吃什麼?沒辦法,隻有搬石頭打天!”
搬石頭打天?這確實是一件給人力量,很讓人感動的事!天都能打,還有什麼事不能做?還有什麼事做不成?
可是,僅憑他們那點掄鋤頭的力氣,恐怕那塊石頭被他們扔向高空後不到十秒,就已經返回來砸在了他們的頭上。畢竟石頭不是空氣,不是風,你扔出去了,即便打不到天,它們也會就此離開你,不再返回你。石頭是有重量的啊!是往下落的啊!假如你要以最快的速度、最省力的方式打到天,你就隻能以垂直狀態扔出去,這不正好讓石頭輕而易舉地找到返回你的路嗎?即便把石頭扔出後你自己跑開了,那石頭也有可能落到別人身上。你就敢保證,被砸著的不會是你的父輩、兒孫或親友?那跟砸著你又有什麼兩樣呢?
當然,我更擔心的是,打天也要有打天的方式和方法,他們都準備好了嗎?畢竟這天不是好打的。如果真的那麼好打,我真的不敢想象現在的天空會是個什麼樣子。不過,看看現在大地千瘡百孔的樣子,就應該知道它會是個什麼樣子。
還好,結果並不像我想象的那樣。我擔心的一切都沒有發生。這些在山地上拾撿石頭的人群,隻是把山地裏的石頭拾撿到地埂上,好讓山地變得比原先更肥沃一些。有的則純粹是在開辟新的山地。
4月29日,如果大家在大白天還像平時一樣好好地醒著,大家一定看見了,天空終於陰沉起臉來。其實,天空並不是因為什麼不高興的事才把那張老臉陰沉起來,它實際上並沒有什麼不高興的事,而是嘴裏含的雨水太多了,才把一張原本很好看的臉漲得腫腫的,並由原來的蔚藍色變成了現在極其難看的深黑色、暗青色、灰白色、淡紫色。
開始,我以為天空會在此刻把那些憋得它連哈欠都不敢打的雨水吐出來,畢竟被脹成這個樣子,我看著就為它難受。然而,直到夜晚來臨,直到深夜來臨,直到4月29日成為一塊廢鐵遺棄在雲貴高原的某個背陰處,天空依然把雨水含在它貪婪的嘴裏。也就是說,直到現在,我的整個心胸依然在繼續抑悶、脹痛,整個雲貴高原都在陪伴我抑悶、脹痛。
就這樣一直讓雲貴高原陪伴著,我真的有點過意不去,畢竟它從來就沒有虧欠過我什麼。它和此刻連眼淚也流不出一滴的大地一樣,和此刻在大地上連眼淚也流不出一滴的人群一樣,確實也是無辜的。
那是不是該發動每一個人都來搬石頭打天呢?真的,我也不知道。
2003年4月29日,昆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