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一個漫遊者在迪慶高原(1 / 3)

依拉草原在我眼前晃來晃去

到了香格裏拉,依拉草原是必去的地方。然而,從我到了依拉草原開始,它就一直在我的眼前晃來晃去,以致我離開時,依拉草原是個什麼樣子,我都沒有看清。

在秋天綿綿不止的細雨中,我真的沒有看見真實的依拉草原。我看見的依拉草原,隻是一匹又一匹清瘦的馬在冷風中低垂著頭,眼皮耷拉著,等候遊人來騎著它們在依拉草原上奔跑。它們的主人在遠離它們的地方,向遊客招攬著生意——遊客騎它們一次要付給它們的主人一定的報酬。當然,還有犛牛,還有綿羊,它們不能像馬兒一樣馱著遊人在依拉草原上奔跑,但它們可以讓遊人騎在它們身上拍照。我看見一些小孩正在它們身上對著照相機或是攝像機傻笑,那樣子比騎馬的還要激動。接下來進入我的視野的,是很多的牛糞、馬糞、羊屎,還有各種品牌的煙頭,它們像一群失去海水後剛睡去的魚,雜亂無章地散落在依拉草原上。假如這個時候不是陰雨天,我真不知道這些糞們會發出怎樣的味道,我真不知道從大老遠跑來看依拉草原的人們會怎樣把自己的手捂在自己的嘴上。而往後倒退幾十米,也就是在依拉草原的入口處,擺著許多燒烤攤,使得整個入口處煙霧繚繞,卻不像村莊上空的炊煙,讓人覺得溫暖,讓人想到回家。雖然,此刻的天空下著冷雨,大地上吹著寒風。

來香格裏拉,然後深入香格裏拉的每一處地方,是我計劃了很久的夢想。如今,在我終於走進依拉草原的時候,神靈突然不高興了,把我夢想中的依拉草原收回去了。

我到底做了什麼對不起依拉草原的事了?

在來依拉草原之前,在第一天來到中甸住在開著暖氣的迪慶賓館裏,在今天來依拉草原的路上,我一直在謀劃著怎樣把依拉草原納入我身體的最深處,怎樣把它在我今後的光陰裏,像對待花瓣一樣,一瓣一瓣地拿出來喂養飛行在我的光陰裏的每一隻天鵝。我甚至還想著怎樣在今後的光陰裏,向世人炫耀我已經擁有的依拉草原。真的,想到由神靈鑲嵌在大地上的依拉草原,想到依拉草原將為我帶來的潔淨與快愉,我簡直激動得想哭,並且想大聲地哭出來,讓神靈都能聽到。一路上,我很多次想到飛,想到鷹的翅膀。我想一下子飛到那些由神靈和天使們美化的處所。

然而,現在,我的一切謀劃已經成為夢遊者的幻想。神靈在我抵達依拉草原之前,神靈在我隻差一步就踏進依拉草原的那一瞬間,突然伸手把它最初的造化收回去了,取而代之的,是它專門用來懲罰——或者叫蔑視——欣賞者的偽造之作。甚至,即便已經到了這個地步,它還把這個並不真實的依拉草原晃來晃去,不想讓我看清它是真還是假。

是呀,或許真的是我自己的不是,是我在什麼時候惹著依拉草原,或是惹著神靈了。

從一開始知道這裏是神靈居住的地方,我就隻想著怎樣獲取神靈創造的美,卻沒有想過為神靈創造的美付出點什麼。誰都知道,對不勞而獲者,神靈是蔑視的,甚至是嚴懲的。在你還沒有付出過點什麼,卻已經有了想獲取一切的念頭時,神靈就把它創造的一切收起來,讓你連見上一眼的機會都沒有。尤其是我,神靈已經避之唯恐不及。

這個秋天,我是失落的。在我把看望家人的時間,準備用來獲取神靈播灑在依拉草原的美時,神靈卻把依拉草原的仿製品在我的眼前晃來晃去,讓我分不清這世間的真假、虛實。我像是站在夢中,又像是站在世間之外,卻與天堂和地獄相隔甚遠。在我的體內,除了揪心的疼痛,什麼也沒有。

我見到的依拉草原,隻是神靈掛在迪慶高原上的一塊布。等我在返回的途中流下一路的淚水後,神靈一定會把這塊讓我傷心的布收回去,重新把真實的依拉草原掛回到大地上,讓陽光照著,讓其他人的目光照著。

——因為我已經沿著來時的路回去,回到了我的出發地。在我的身後留下的,隻是一路的懺悔。

飛翔在歸化寺外的另一隻鳥

我是飛翔在歸化寺外的另一隻鳥。我一直希望這秋天的雨水少一些,以免淋濕了我的羽毛使我無法飛翔,可是,連我內心的想法也是徒勞的。好像秋天的雨水隻想著在秋天流盡,使得我內心的祈禱不能讓它出現一丁點兒的舒緩。在我和很多人走在通向歸化寺的路上時,秋天的雨依然下個不停。

來到歸化寺對麵的一座小山上,我停下來不走了,我說我就要在這裏看歸化寺。同行的人們都知道,秋天的雨雖然無休無止,卻不會下很大,我絕對不會被突如其來的大雨衝走,就放心地踩著滿地的泥濘,一步一滑地向歸化寺蹣跚而去。

他們都想進入歸化寺。還在昆明的路上,他們心裏口裏都在念叨著。

剩下來的時間,我就一個人站在歸化寺對麵的小山上遠遠地看著歸化寺。小山不高,卻能讓我把眼前的一切看得清清楚楚,以至於他們是怎麼進入歸化寺,是什麼時候進入歸化寺,我都知道了。

這個時候,我是飛翔在歸化寺外的另一隻鳥,可我沒有飛,也沒有想到飛。我隻是站在矮矮的山頭,任由我體內的一切自由地飛。其間,太陽露了一下臉,一束亮光靜靜地照耀著歸化寺。在透明的光線裏,我看見秋天的雨水在穿越時發著金光,直到隱入光線的背麵。

此刻還是早晨,太陽的光線是斜射的。太陽的光線從我的後麵斜射過來時,把我的影子長長地投射到了歸化寺上。遺憾的是,從太陽出來到太陽離去,整個過程不到十分鍾。

太陽的匆匆離去,以及秋天的雨水無休無止的墜落,不禁使我意識到,我的目光所能見到的一切,都是在大地上忙著尋找明天的歸宿的旅程。

半小時後,進入歸化寺的人們又走出歸化寺,踩著滿地的泥濘一步一滑地向原地蹣跚而來。他們經過我的身邊時,我說剛才出太陽了,他們聽了都大吃一驚,說怎麼他們不知道,問我是不是在騙他們。其中一人還顯得有些不高興,站在離我很遠的地方大聲對我說,你這種鳥人,簡直是在說鳥話。

我確實是一隻鳥,還是飛翔在歸化寺外的另一隻鳥。尤其是現在,我更以一隻鳥慣有的緘默方式,一言不發地走在他們中間。

隻是,他們並沒有因為我的緘默原諒我,而是認為我真的在欺騙他們,才如此愧疚地在他們麵前保持沉默。一個聲音還擠進我的耳朵對我說,我知道你不說話是因為正在為你所說的謊言懺悔,因為懺悔確實是需要靜心靜氣的。

我微笑著輕輕對這個聲音說,你回去告訴你的主人,最好是直接對他的心說,我確實是在懺悔,我不僅為我自己過去的一切罪過懺悔,還為他以及他的同伴過去甚至現在的一切罪過懺悔。你問我為什麼?好!我現在就告訴你,因為他們是迷失的,他們從來就不懂得什麼叫懺悔。

神山在我麵前保持沉默

還在很遠的地方,就有人指著一座山對我說,這是一座神山。於是,我就真的把這座山當作了神山。

我想,既然是一座神山,它就一定會對我說點什麼,畢竟在我抵達它之前,它沒有像魚兒回避陸地那樣回避我。我甚至在想,他一定早就想對我說話了,並且有很多話要說,才沒有回避我,才在這個陰雨綿綿的秋天等候我。

我已經做好心理準備,等著它對我說它想對我說的一切。我還在心裏騰出了很大的空間,希望把它對我說的每一句話都完整地容納。

來到神山麵前,我就站住了,並把我全部的聽力都打開,把我全部的記憶力都打開,還把眼睛睜得大大的。

可是,等了很久,神山也沒有說話。我想一定是它還沒有準備好,就繼續靜靜地等。過了一會兒,神山依然沒有說話。我想可能是它還沒有看見我已經站在它的麵前,就假裝感冒打了幾個很響亮的噴嚏,但神山還是沒有開口說話。

後來我想,它或許已經在對我說話了,隻是我還沒有把自己的聽力調到最佳狀態,於是,我又認真調整了一下自己的聽力和注意力。然而,我依然是徒勞的,我還是沒有聽到神山發出的聲音。

我把一開始就睜得大大的眼睛往神山上望去。我想看看它到底在做什麼,居然忽略了我的到來,以致把想對我說的話依然深埋在心中。當然,我對神山的遠望也是徒勞的,我沒有看見它在做什麼,更沒有與什麼人進行交談。我隻看見在它身上,許多羊在低著頭吃草,許多馬在相互追逐、奔跑,許多牛在抬著頭看我。很多要到明年四月才開花的野菊,則像欣賞兵馬俑一樣,從不同的地方回過頭來看我。

我很想知道神山為什麼要在我的麵前保持沉默,可是,神山也沒有告訴我它在我麵前保持沉默是因為什麼。我扭頭看了看周圍的人,想找個人告訴我此刻發生的一切到底是什麼原因,然而,直到離開神山時,我也沒有發現我周圍的人中哪一位能夠告訴我。對於這一切,他們甚至比我還要陌生。他們隻知道這座山是神山,卻不知道這座山為什麼會是神山。

我傷心地離開了神山。

後來,為了安慰自己,我給神山在我麵前保持沉默找了兩個理由:一是神山隻想在明天對我說它想對我說的話,而我卻提前一天到了;二是神山本身就不是神山,和別的山一樣,僅止是一座山。至於說一座山是神山的那個人,也隻是瞎說著玩,我卻把它當真了。

確實,有了這兩條理由後,我心裏舒服多了。

碧塔海不是魚兒遊泳的地方

整個秋天,我像一隻魚,漫無目的地遊走在迪慶高原上。

天空飄著淅淅瀝瀝的小雨,我卻感到口渴。最後,我想到去看看碧塔海,並已經想著到達碧塔海後,怎樣像回到家一樣和碧塔海說很多話,或是用其他方式和它交換一些東西。比如水草,比如砂石,比如清幽幽的水和從天空傾瀉而下的光線。誰知道,我才有了這個念頭,我要用來趕到碧塔海的時間,就被我一直想找到卻一直沒有找到的大手拿走了。這隻大手使我發生了許多意外,讓我真正想做的事被擱淺了下來。而且,在我就要出發的那天,抵達碧塔海的路,居然被來自天空的雨水攪和得稀巴爛,讓我長在人類身體上的兩隻大腳,找不到一個讓我不至於滑倒和被弄髒的地方。

我知道,美好的東西都是被隱藏的。尤其是魚兒想到達的地方,更有陸地阻隔,雖然魚兒已經走在陸地上。

我開始以一隻魚特有的方式憂傷著,卻流下了人類的淚水。在這個容易讓人動情的秋天,居然沒有誰知道我是一隻魚,居然沒有誰從我的緘默和遊走中看出我的心思。如果是別的什麼,我倒是不管了,關鍵是碧塔海,它記不起我確實是不應該的,我的身上還流淌著來自它體內的液體。我想,或許是我離開碧塔海太久了,碧塔海已經認不出我原先的模樣,早把我當人類看了,便默許了把我用來抵達它的時間拿走的那一隻大手製造的一切意外,便默許了我還在離它很遠時,就出現的又一次消失。

也就是說,碧塔海還有可能是一個已經失去記憶的地方,它總是忘記很多事情,尤其是那些不該忘記的被我時時記在心上的事情,這使得在迪慶高原漫遊的我,找不到一處可以說話的地方,以至於整個秋天,沒有人知道我在迪慶高原上的痛苦,沒有人看見我站在通往碧塔海的那條路的盡頭,怎樣把一瓶沒有喝完的礦泉水向那些假裝沒有看見我的狼毒狠狠地扔去。

回到我們用來棲息的住所,感覺所有的人都在深夜睡去了,我的心情才稍微有點平靜。我安慰自己說,也許碧塔海不是魚兒遊泳的地方,何況我已經不是一隻完整的魚,反倒多了一些人類的模樣。而碧塔海是懼怕人類的,尤其是魚不像魚,人不像人的我。

我也不知道,一隻在陸地上漂泊的魚,還要漂泊多久。

後來的很多日子,這個與時間有關的懸念一直是我心裏的一個痛。我是連自己都無法把握的,我怎麼能夠把握控製人類的時間呢!如今,我既回不到來時的地方,又遊不進人類的深處,就這樣在人類的邊緣徘徊著,漫遊著,思考著,痛苦著。

我更不知道,一隻已經不完整的魚,怎麼還會有這麼多的奢求和失望。

梅裏雪山不願向我走來

梅裏雪山是神的女兒,而我沒有梅裏雪山作為神的女兒所擁有的高貴與文雅、純潔與肅靜。我的身上落滿了灰塵,我的心上積滿了隻有人類才有的狹隘與懶散、粗俗與卑賤。所以,在幹淨利落的秋天的迪慶高原,梅裏雪山不願向我走來是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