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然,我還是很激動。在秋天的雨季,站在離梅裏雪山很遠的地方,我的眼睛睜得比任何時候都要大,像是要把我伸手夠不到的一切都一下子納入我有限的視野。是的,從這一點上來說,我又是極度貪婪的。我確實有把梅裏雪山擁入懷中的妄想,我確實想在眨眼間,把梅裏雪山變成一枚精美的戒指戴在自己的手上,或是戴在迷失已久的戀人的手上。
可惜我沒有這一神力。我隻有站在離它很遠的地方獨自一人激動的本事。我還想,要是它把我變成它的一枚戒指戴在它的手上,那該有多好。如果我確實不能獲得這種榮耀,我想,它把我變成它身旁的一株雪蓮,或是一隻雪鳥,我也願意。總之,隻要是在它身邊,隻要和它離得很近,不是像現在這麼遙遠。
隻要梅裏雪山願意,我想它一定能夠做到。它是神的女兒,它一定有神的智慧和力量,就像它有神的高貴和文雅,有神的純潔和肅靜一樣。
當然,我的一切妄想都是徒勞的。就像我無法改變我的俗身一樣,我無法改掉我身上的狹隘與懶散,浮躁與粗俗,這一切已經在我的身上留下深深的烙印,並已成為人類的標誌,金子一樣永存於世間。而作為神的女兒,梅裏雪山是潔淨的,它害怕人類的灰塵玷汙了它的潔淨,如同人類害怕隕石砸傷了自己。
我沒有因為梅裏雪山不願向我走來感到難過,相反,我愈加變得舒服起來。我知道,梅裏雪山維護它的潔淨是對的,梅裏雪山與我保持著距離是對的,因為我一旦走近它,它一定會被從我身上的灰塵裏散發出的熱量融化,連同它的潔淨一起。要知道,我是喜歡潔淨的,一旦梅裏雪山的潔淨消失,我想我也會馬上從梅裏雪山的身旁消失,以大風般的最快的速度。因為我是人類,我是人類中的唯利是圖者。
所以,已經很久沒有見過潔淨和高貴的我,至今還站在迪慶高原某個離梅裏雪山很遠的地方,看著梅裏雪山。你們現在在昆明環城東路見到的我,不是我,他隻是我的另一個替身。
碩都湖深埋著神的眼睛
從碩都湖返回中甸的路上,我一直在這樣想,碩都湖一定深埋著神的眼睛,否則,香格裏拉在我的心裏,或是在那個曾寫下《消失的地平線》的名叫希爾頓的英國人心裏,不會變得如此的明亮和耀眼。
才見到碩都湖——不,應該說是我的目光才觸摸到碩都湖的光亮時,我的心裏就升騰起這樣一個在當時隻有我才知道的秘密。我知道你們不會相信我的話是真的,因為你們一直以來都沒有相信過我。但是,我還是要告訴你們,碩都湖真的深埋著神的眼睛,由於埋得很深,你們的眼睛看不見。因為你們能明見一切——尤其是能感知神靈的存在和旨意——的心眼,一直沒有打開。
好像我在這之前已對你們說過,是你們不願意打開神靈鑲嵌在你們心上的眼睛。記得當時還有人指責我,離我近一點的還往我身上吐口水,離我遠一點的,就往我身上扔石塊。由於離我很遠,扔石塊打不到我的,就在心裏記恨我,甚至用謠言詆毀我。
這些都已經是過去的事了,即便現在還是這樣,我也不管了,最多到最後我整個人都被他們不同形式的詆毀淹沒了。而現在,我要做的,是靜下心來跟你們說說關於碩都湖的事。不把這件事說清楚,我會因為虧欠你們而在今後的光陰裏活得沉重,活得無聊。
見到碩都湖的那天,天空沒有太陽,當然,更不可能有月亮和星星。當時,天空鋪滿了烏雲,這陣勢一看就知道大雨隨時會來,甚至還會有閃電和驚雷。按我一貫的思維,這些烏雲都是魔鬼鋪的,因為隻有魔鬼是作惡的,尤其是在人類想從天空和大地獲取歡樂的時候。而這次,我就是為了從天空和大地獲取歡樂才到碩都湖來的。可是,才聽說我要到碩都湖來,魔鬼就在頭三天把太陽蒙上,並指使它的幫凶——烏雲,想方設法遮住太陽有可能遺漏的陽光,並灑下很多的雨把路搞得又稀又滑,讓我走在上麵的樣子,根本就不像是人在走路。
還好,我還是來到了碩都湖邊。隻是,不用說你們也知道了,在被魔鬼作過惡的路上,我走得很艱難。我當時沒有說出這樣的話,是因為我被碩都湖的景象懾住了,一時忘了積壓在心上的委屈。
第一眼見到碩都湖,我就失語了。我不知道我該和自己說點什麼,但又覺得像有什麼必須從我的嘴裏說出。在我的眼前,碩都湖竟讓人想一下子向它的深處撲去,並且撲進去就不想再出來。後來,我還真的擔心會控製不住自己而向碩都湖縱身跳去,便下意識地往後退了幾步。當然,不是我不敢迎碩都湖縱身而去,我是擔心自己早早地就這樣縱身而去,會傷著還健在的父親。
於是,我就和碩都湖保持著一定的距離,用靜默的交流方式和它親近。
我先看見的,是碩都湖墨綠的深處。當然,其間還摻雜著深藍,還摻雜著翠綠,還摻雜著淡青,還摻雜著——哦,我叫不出它們的名稱了,反正也是很迷人的那一類顏色。然後我就看見碩都湖的深處,一束光向湖麵射來,直把整個碩都湖照得徹底的透明。像是很久沒有見到陽光的人突然見到陽光一樣,我居然有些睜不開眼睛。我有意將目光移到天上,這時我看見,被烏雲抹得陰沉沉的天空,也被從碩都湖射出的光照得明晃晃的。綿綿細雨自上而下不停地落著,也沒有把這巨大的光亮熄滅在碩都湖底。
我想,一定是碩都湖深埋著神的眼睛了,否則,二十多年了,走了那麼多的地方,我怎麼就沒有在其他地方見到過這樣的景致呢,卻偏偏在碩都湖見到了。
最後,我像是醉了,就把目光移到碩都湖周圍的山林上。碩都湖周圍的山林也是黑青色的,其間夾雜著幾片秋色。這幾分秋色,想必是借此機會告訴我,現在已經是秋天了。我一開始就是準備來這裏看秋色的,也就多看了幾眼。隻是,我沒有想到會在這裏,會在碩都湖深處看見神的眼睛,以至差點忘了,我是站在秋天的碩都湖邊。
任何事物都會浮出水麵,隻是每一種事物在它浮出水麵時,采用了它與眾不同的浮出方式。這個時候,隻有打開神鑲嵌在我們心上的那一雙眼睛——通常叫它心眼,我們才能通過這一方式,觸摸到它的真實。這正是碩都湖深處的眼睛啟示我的。
我喊著納帕海的名字
你們恐怕還不知道,依拉草原其實就是納帕海。有水的時候,就叫納帕海,沒有水的時候,就叫依拉草原。現在正值秋天,我的眼前一滴水也沒有,除了草原上還沒有完全衰敗的草尖上閃著亮光的露珠。也就是說,當我帶著諸多幻想從昆明趕來親近納帕海時,納帕海根本就沒有在我眼前出現。我想,納帕海一定是擔心我會弄髒它的羽毛,才在我抵達它的前三天,帶著它海水的羽毛飛走的。
來到納帕海居住過的村莊,我向村裏的人們打聽它起飛的地方,他們斜了我一眼,很不高興地指了指依拉草原。村莊裏的人們怎麼會高興呢?納帕海原本與村裏的人們在一起生活得好好的,聽到我要來,它居然連招呼都來不及和村裏的人們打一個,就匆匆地飛走了。離開納帕海,沒有納帕海,村裏的人們怎麼開心得起來呢?最起碼,他們的心裏不會像有納帕海在身邊時那樣滋潤,那樣舒坦。
我開始喊著納帕海的名字。
納帕海沒有答應。
我知道,是納帕海不想答應,是納帕海不想讓我的聲音進入它寧靜的耳朵。
是的,在人類到來之前,納帕海就來到了這個村莊。人類是納帕海看著一天天長大的,它已經洞知了人類的特性。它知道人類從起始之初就管不住自己的手,也沒有哪一天管住過自己的腳。它能和後來遷徙到這裏的人們長時間居住在一起,是因為這個村莊的人們在一開始就受到了它的洗禮。確切一點說,這個村莊的人們汲取的已不是人類自身的乳汁,而是納帕海的乳汁。是納帕海養育了他們最初的祖先。
我的祖先雖然是納帕海願意親近的,但我沒有完全汲取我祖先的乳汁。我很早就離開祖先們最初的村莊在外漂遊,直到最後漂遊到現在這個標榜著現代文明的城市,原先存有的一點來自祖先的秉性,早已被無堅不摧的光陰打磨掉了,即便剩下那麼一點點,也被城市冰冷的目光稀釋。對於這一點,納帕海比我還要清楚。甚至,連我自己都看不見的我身上的惡念,都已被納帕海透明的眼睛看見了。
比如說現在,即便我再怎麼承諾我隻是來看它,絕對不會傷害它,它也不會相信。哪怕我發毒誓,它也不會相信我說的一切是真的。熟知人類的納帕海,知道人類的嘴什麼承諾都能許,也知道人類許下的很多承諾永遠也踐行不了,尤其是遠離祖先的村莊已經很久的我。所以,納帕海帶著對自己村莊的人們的愧疚,回避著我。
納帕海心裏清楚,人類在美麵前,有的並不是愛,而是極其強烈的占有欲。
一切美好的東西,隻要出現在人類的視野,人類想方設法都會把它占為己有,而美卻是碰不得的,尤其是人類的手,或腳。是的,在這之前,還沒有一種美在經過人類的手後依然保存著它原初的美。人類的手所到之處,一切隻會麵目全非。納帕海知道我見到它後,一開始是一番虛情假意的讚美,然後就不知道自己是誰了,然後就手舞足蹈,然後就管不住自己的手,然後連自己的腳也管不住,然後就會帶著滿身灰塵往它身上撲去。
美是脆弱的,禁不起如此瘋狂的蹂躪。
離開依拉草原那天,一位看出了我的心思的老人悄悄告訴我,過了這個秋天,再過了那個冬天,也就是明年四月份,納帕海就回來了,叫我到時候再來看納帕海。可我已經知道納帕海是見不得我的,一旦知道我要來,它馬上又會忍痛離開村莊裏的人們。而村莊裏的人們是無辜的,不應該受到心裏被抽空的煎熬。所以,我對這位唯一知道我的心思的老人說,請你告訴納帕海,今後不用回避我了,我不會再來打擾它。
我真的不會再來打擾納帕海了,不會再來給原本平靜的村莊添亂了。畢竟——
畢竟,納帕海回避我是對的,我確實在很多時候是控製不住自己的,這是人類特有的德性。
白水台應該得到神的引領
站在秋天的迪慶高原上,我當然不知道白水台居住的這座山叫什麼山。我想說的是,為什麼比我早很多年來到世間的白水台,現在還攀附在這座山的半中腰,並像一個初生的饑餓的嬰兒,依然懸浮在母親的懷裏吮吸著母親的乳汁。
於是我想,白水台肯定是不幸的。它肯定也想到遠方去,它肯定和我一樣,也有很多美好的夢想。甚至,它的戀人就在與它僅一山之隔的遠方,它做夢都在盼著有一天能去到戀人的身邊,唱已在它心裏吟唱了幾千遍幾萬遍的情歌給她聽。不幸的是,它才踩著母親溫暖的懷窩下到半山腰,就突然間迷失了方向,不知道自己要去的地方在哪裏,不知道朝哪個方向走,走哪條路,才能到達戀人所在的地方。
白水台當然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一下子就丟失了方向。按它一貫的思維,它會認為自己得了癡呆症,或是先天性大腦萎縮。
白水台根本想不到,自己一直以來隻能孤獨地站在這裏東張西望,是因為沒有得到神的引領。當然,不僅僅是它自己,除它之外的人也不知道一直站在這裏不能遠遊的它,是因為沒有得到神的引領。應該說,到現在為止,隻有我知道這個秘密。可是,很遺憾,我不知道白水台沒有得到神的引領是因為什麼。我想,神把白水台引領到半山腰就丟下不管,絕對不是因為神疼愛樂於欣賞白水台的世人。也就是說,神絕對不是為了讓世人獲得欣賞的暢快才把白水台扔在這裏的。
那麼,是不是白水台做過什麼有悖於神的意誌的事呢?
在秋天的迪慶高原,我為這個問題絞盡了腦汁,也沒有找到一個能讓我踏踏實實地睡上一覺的答案。
漫遊在迪慶高原的幾天裏,一點也沒有騙你,我的心裏充滿了疑慮與憂傷,許多不能成立的答案使勁衝撞著我的大腦,讓我對這次遠遊滿懷悔意。我甚至有種預感,整個秋天的綿綿細雨以及已經有些刺骨的冷風,都是衝著我來的。你看,它的陰冷與我的沮喪是多麼的協調啊!我已經很久沒有看見如此協調的景致了。
下了白水台,我把一塊石頭奮力向一處我不知道是什麼方向的天際扔去。這是一塊生長在迪慶高原的秋天的石頭。我的力氣很小,我想我不可能把這塊石頭扔到迪慶高原以外的疆野,它還得落在迪慶高原這塊獎懲分明的土地上。我說的是神的獎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