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一個漫遊者在迪慶高原(3 / 3)

我知道,神同樣沒有給我能把一塊石頭扔到其他星球的力氣。神給我的一切都是有限的,就像麵對白水台時,它隻讓我知道白水台沒有得到它的引領,而不讓我知道它沒有引領白水台是因為什麼。

現在,我已經很少想關於白水台的事了。隻是,就在今天,就在此刻,坐在昆明環城東路上的我,突然想到把這個秘密說出來,讓你們知道,以便有一天我被神不小心扔在某個地方就不管了,就不能麵對眾人說話了,你們能替我把這個秘密轉告另一群人。當然,這樣做是有目的的,我確實想借用我不完美但在你們身上會有所完美的品行感動神靈,使神靈能在獲得更多的喜悅後,樂意引領白水台,讓白水台也像嬰兒時的我一樣,抵達自己想抵達的地方。

我想,吸引你們不遠千裏萬裏來欣賞它的神奇,並不是白水台唯一的夢想。要知道,白水台和我一樣,一直都是孤獨的,卻不是寂寞的,更不是空虛的。

狼毒想要告訴我什麼

狼毒是一種植物,隻在迪慶高原的山坡和草甸上生長,全身鮮紅。在進入迪慶高原之前,我已經在一些攝影圖片上見到過它。我還一度向往著它,期盼著有一天能和它來一次麵對麵的對視。

聽說狼毒隻在秋天會呈現這種誘人的鮮紅,我就準備在秋天前往迪慶高原。我還想在迪慶高原的山坡和草甸上打幾個滾,以此達到與狼毒更深入的接觸與溝通。遺憾的是,走近狼毒後,我並沒有這麼做。當人們告訴我,這就是迪慶高原上的牛羊及其主人們碰都不願碰一下的狼毒後,我就不想靠近它了。

據說連很多植物都不願意和狼毒生活在一起。

既然眾生都不願意和狼毒親近,不願意和狼毒生活在一起,有的還詛咒著狼毒,狼毒怎麼還要孤零零地生長在這裏呢?並且,還是大片大片的?狼毒真的就沒有羞辱之心嗎?狼毒真有如此堅韌的耐心,願意一輩子生活在這裏嗎?

在秋天的迪慶高原,因為狼毒,我把應該用來唱歌和喝茶的時間都騰了出來,自己給自己提了很多個疑問,可始終沒有回答出一個。

回到昆明,回到董家灣那間我常常在夜晚失眠的房子,因這些自我提問而滋生的苦痛依然沒有散去,使得原本狹小的房子,一下子變得陰森起來。當然,最恐慌的是和我新婚不久的妻子,她擔心我在迪慶高原撲到了什麼臭風,或是中了什麼邪。否則,平日裏一回到家就開心得像喜鵲一樣又是唱又是跳的我,不會成了這個樣子,整天病懨懨的,還常常坐臥不寧,憂心忡忡,話也很少跟她說。

我沒有告訴妻子,這是我內心滋生的。很多時候,不是別人心裏的事,即便說出來,別人也理解不了。這一點,我可能比誰都懂,比誰都有體會。

一個星期後,與狼毒有關的、不屬於這間房子的苦痛,終於散去,包括妻子的恐懼。

事情是這樣的:狼毒在一個夜晚把我從夢中喚醒,告訴我還在迪慶高原時,它就看出了我的心事。隻是,它不知道我會如此認真,離開迪慶高原後還會為它的事煎熬著自己,也傷害著家人。當它得知這一切後,就匆匆趕來了。它說找我太難找了,問誰誰都說不認識。況且,它本來就不認識城市的路,光找董家灣就找了兩天兩夜零一個下午。

我問它從那麼遠的地方趕來到底想告訴我什麼。它說它心裏確實深藏著很多邪念,這些邪念毒性很大,如果把它全部釋放出來,完全可以把迪慶高原上的生命毀掉——曾經就有很多牛羊,很多樹林,很多花草,很多馬,很多天鵝,很多雞鴨,很多蟲蟻……包括很多人,誤食過我,並且都在頃刻間死了。正因為這樣,眾生開始痛恨我,開始想方設法避讓我。

那你怎麼還要待在這裏?我問它。它說,我完全可以離開這裏到火星上去,因為那裏是我的誕生地,我是不小心走錯了路才來到這裏的。不過,我現在覺得自己不能離開這裏,我在這裏找到了存在的意義。

我忍不住笑了起來。你傷害過很多生命,還在這裏占用了人類的大片土地,你的存在還有什麼意義?它裝作沒有看見我的笑,麵不改色地說,我對其他生命尤其是對人類的警示作用,比人類能從我占用的土地中獲得的還要多。你難道沒有發現,在迪慶高原上,在有我存在的地方,萬物尤其是人類,是多麼的樸實、善良和仁慈?而原因就在於,他們從我的不幸中發現了秘密。

什麼秘密?我已經忍住了笑,有些冷靜地問它。它說,他們從我的不幸——應該叫“悲劇”——中發現,如果他們也像我一樣,在心中存有能損害和摧毀眾生的邪念,他們也會被眾生詛咒、唾棄和避讓。

說到這裏,狼毒說它要趕緊離開,以免時間待久了,找不到回去的路而迷失在城市裏。

狼毒說完就不見了。

我為狼毒對我的牽掛感激不已,心情也很快好了起來,想到應該勸勸沒有見過狼毒的人們,如果有空,就抽點時間去迪慶高原,好好看看狼毒。

是的,狼毒真的很美,尤其是在秋天。

青稞架上的陽光

漫步在迪慶高原,最讓我感動的,是站立在曠野裏掛滿了青稞的青稞架。在秋天陰雨霏霏的日子裏,我看見青稞架上落滿了陽光。我還看見倒映在陽光裏的金色,與我小時候在天堂的樂園裏見到的金色一模一樣。

這來自天堂的陽光,使已經死去的大地複活,使已經在大地上死去的人類複活,並重新獲得糧食、溫暖和光亮。

青稞架結構簡單,就是幾根高大的木柱和一些木條木塊搭製而成,如此原始、單調的結構,實在讓人無法想象,在它上麵承載著的,會是人類賴以存活的陽光。因為整個迪慶高原上的青稞,都必須像人類的靈魂一樣,在青稞架上接受陽光的洗禮,否則,所有的青稞都會發黴,都會腐爛,都會在大地上散發出人類無法靠近的味道。

我想,散布在迪慶高原草甸上的青稞架,原本就是做出來讓陽光居住的,而能夠靠近陽光的,恰是這些養育著大地上的人類的青稞。所以,在秋天的迪慶高原,雖然陰雨霏霏,但我仍看見青稞架上落滿了陽光。

當然,我還看見很多與青稞無關的生命也在往青稞架上擠,比如螞蟻,比如螞蚱,比如點水雀。甚至那些一直隻想往高處飛的高傲的鷹,也會在人類熟睡時,也會在獵槍裏的火藥受潮時,趁機來青稞架上坐一坐。

在陽光下,萬物都是仁慈和感恩的。而在人類的村莊裏,在人類的青稞架上,因為陽光的親臨,每一種生命都會流下感恩的淚水。隻是,很多生命的眼眶太小,淚水不能流到臉上,就隻有往心裏流去,近視的我們便沒有看見。而我們又是一群隻活在事物表麵的人類,我們一直歧視一切僅隻是看上去不順眼看上去不如意的,並因此挑撥起一樁又一樁流血的仇殺。

看來,是時候了,如果可以的話,大家都快抽時間去青稞架上坐一坐,曬曬青稞架上的陽光。畢竟,我們都難得在難得複活的大地上重新複活,更難得在複活的大地上重新獲得糧食和光亮。

我踩著誰的平坦與遼闊

在迪慶高原的日子裏,我沒有發生高原反應,也就是說,我一直是清醒的,否則,我不會和其他人一樣,知道在很多天來落到我頭上的雨水就是秋天的雨水。所以,我對迪慶高原上那些平坦而遼闊的草甸萌生疑意是對的。

還記得在去迪慶高原的路上,我行走的路幾乎全是盤踞在千溝萬壑間,路的周邊,也很少見到能讓我心上的腳自由伸展的平坦與遼闊,而在比我經過的路還要高遠的迪慶高原,我卻見到了這樣的平坦與遼闊。我是不是走錯了路?我是不是記錯了地方?我是不是老毛病又犯了,在遠離居住地的地方再次進入夢幻之中?

我開始懷疑我的行蹤。

我問周圍的人,他們都說沒有走錯路,我們要來的就是這個地方,我也沒有把這個地方的名稱記錯。當然,我更沒有做夢,我依然和他們一樣,渴了就喝水,餓了就吃飯,累了就睡覺,還不時逗引著他們唱歌。

迪慶高原上的平坦與遼闊,確實不是我周圍的某一個人開辟出來的,更不是某個人從昆明帶來的。那麼,它是誰鋪在這麼高的草甸上的呢?把這麼多的平坦與遼闊鋪在離很多人很遠的迪慶高原,又是想讓誰來棲息和奔跑呢?迪慶高原離太陽很近,該不會是為太陽的兒女們鋪就的吧?或者,是為仙女們鋪就的?正因為這樣,才會鋪在這個離我們很遠的地方。而且,還須叫我們經過很多路,從遠方趕來,它才讓我們在上麵走走。

現在,我已經真實地踩著這遠離俗世之地的平坦與遼闊了。我在上麵碰見了馬群、羊群和牛群,還有雞群、鴨群和蟻群,還有蛙群、魚群和蝦群,這是太陽的兒女們撒在大地上的珍珠,一串一串的,像是讓人垂涎的奔跑著的葡萄。我還碰見不同顏色的花草,大片大片的,一看就知道是仙女們散落在大地上的紅手帕、藍手帕、黃手帕、白手帕、綠手帕、紫手帕、粉紅色手帕、橘黃色手帕、草綠色手帕、淡青色手帕……真的,那麼多顏色的手帕,直把我看得眼花繚亂,不知道自己是誰,不知道自己到底在什麼地方,不知道這是人間還是天堂,不知道夜晚來了自己到哪裏去住宿。終於,夜晚來了,我被周圍的人裹著到了一個住宿地,這時候我才清醒過來,才明白自己依然像一隻冬天的蜜蜂,蟄居在我已經蟄居了二十多年的世間。

既然是在世間,那這世間的平坦與遼闊又是誰的呢?我到底踩著了誰的平坦與遼闊?

神靈引領著家畜們回家

在高高的迪慶高原,放牧的人們都迷失了方向,使得我整個秋天都沒有在平坦而遼闊的草場上找到他們的身影,於是我懷疑,他們是不是和太陽的兒女或是仙女們幽會去了。我知道,他們都還很年輕,正是熱情似火的時候,正是需要抒發和傾訴的時候,正是釋放溫暖和尋求溫暖的時候。況且,在這塊誰走在上麵都會獲得輕鬆和自由的土地上,早就輕鬆和自由慣了的牧人們,怎麼會坐得住呢?怎麼會願意把屬於自己的青春時光白白浪費呢?

在高高的迪慶高原,家畜們像是神靈喂養著欣賞著的寵物,該恩賜家畜們的草場,神靈都恩賜了,該恩賜家畜們的雨水,神靈都恩賜了。還有,家畜們該抵達的地方,神靈也圈定了,家畜們該遵守的諾言和該擁有的教養,神靈也賦予了。甚至,夜晚來了,家畜們該回家了,它們回家的路,神靈也為它們指出來了。即便夜晚還沒有來臨,家畜們吃飽了,飲夠了,想回家了,它們回家的路,神靈也鋪出來了。

然而,我想,家畜們吃飽了,飲夠了,不一定就願意馬上回家。草場的草又豐茂又肥嫩,加之草場上溫暖的陽光和清新的空氣,家畜們絕對不會在這個美麗的時刻,回到原本隻屬於人類的村莊。它們一定樂意躺在軟綿綿的草場上,在舒緩的反芻中欣賞草場的平坦與遼闊,感受大地的寬厚與仁慈。在家畜們的潛意識裏,隻有這平坦而寬廣的草場才是它們永遠的棲居地。也就是說,放牧的人們對它們來說,純粹是多餘的。

誰都知道,在家畜們麵前,牧人們能夠起到的作用無非是兩個:一是防止家畜們吃到他們的莊稼;二是夜晚來臨了,趕著家畜們回家。而在家畜們心中,它們對人類已經夠友好和客氣的了。家畜們心裏都明白,一直以來,不是它們在與人類搶糧食和領地,而是人類在和它們搶糧食和領地,大地上的莊稼和果實原本就是屬於它們的,包括土地。所以,一直善待大地以及大地上的一切的,是它們,而不是人類。對於大地,人類除了會破壞以外,從來就不會做點什麼,以至於經常在大地上迷失方向的,不是它們,而是人類。

至於回家這件事,就更不用我說了。家畜們都知道,它們是神靈的寵物,神靈一直都在引領它們,尤其是在夜晚來臨時,它們該回家的時候。而放牧的人們,反倒常常忘記了回家的時間,忘記了正在家中惦念著他們的母親、妻子和孩子。當然,有的純粹是迷失了方向,連回家的路都迷失了,不知道怎麼回來。

2001年12月,昆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