尋找,以及孩子和大地
行走在路上,一路陪伴我的,都是親人們的愛。在這些愛一點一點一寸一寸離去的同時,又加深了我對它們的留戀和珍愛,更讓我感受到了生命的可貴和脆弱,這也是我這麼多年來對生命之外的很多東西近乎熟視無睹的原因。這種顯得有些幼稚的心態,致使我與這個世界若即若離,與我的出生地若即若離,與我還活在塵世的親人若即若離,與我身邊的人和事、事與物若即若離。甚至與我的生活也是若即若離的,雖然這生活與我的生存和生命息息相關。我深深地眷戀著這些真摯的、不求任何回報的愛。我還想把這些已經流淌、滲透到我的骨血裏的愛,精心珍藏,直到有一天再次與付出這些愛的親人們相聚,然後再一點點、一寸寸地歸還給他們。然而,要在塵世間保存、嗬護好這樣的愛,對我來說,遠行和獨處是最好的方式。我甚至認為,我的親人們並沒有離開我,他們隻是遠行了,正走在遠方的某條路上,正露宿在遠方的某個客棧、某個小旅館,我上路了,把自己放在遠行的路上,說不定在某個時刻就能與他們中的某一位相遇。於是,我越走越遠,從出生地魯甸到求學地滇南個舊,從滇南個舊再到新的求學地昆明;再從昆明回到出生地魯甸,然後又從魯甸到求生地昆明。再最後,又從昆明來到所謂的“夢想地”北京。在以這些居住地為點的同時,我又以圍繞這些點為線的四周不斷出走,希望在不同地方與我的親人們相遇。雖然,直到現在我還沒有遇到他們中的任何一位,但我心裏清楚,我離他們越來越近了。
正是對親人們的追尋,這二十年來,我無心也無暇顧及周圍的人和事、事與物,以及那原本可以為我帶來更多聲名和錢財的人情世故。在尋找親人或追尋愛的路上,我是快樂和安慰的,但也是疲憊的。既要趕路,又要集中精力東張西望、四處搜尋,甚至還要經常靜坐下來梳理、製定尋找路線,思考親人們最有可能出現的道路和宿居地,也就沒有時間、心思和精力顧及別的。我也始終認為,在這個世界上,再沒有比尋找親人和愛更幸福的事了。尤其在尋找之路上,當我又得到親人之愛以外的關愛時,我更感覺到了世間的寬廣與厚實,積怨、仇恨、嫉憤、誹謗、詆毀、起哄、奉承、諂媚等等之類的玩意,也因此隨著時光的飄移與我離得愈加遙遠。遠行的人,很難有時間停下來歇息,一旦有機會停下腳步,寄身於某個角落,就隻想過一種簡單、清靜、祥和、純粹的生活。時間對遠行之人是寬容的、慈愛的,但也是有限的、製約的,所以,我拿不出更多的時間獻給我不喜歡的生活和場景。當親人之愛和世人之愛教會了我愛時,我就更加珍惜這屬於自己的有限的時間和光陰,我希望把它們的一分一秒、一尺一寸都用到我喜歡的生活之刃上。有機會了,我也想用這些年來學會的愛,去愛周圍的人事物,藉此享受愛的歡心與快慰、幸福與安適。在我有愛的能力時,我就用實際行動去愛;沒有愛的能力時,我就用心去愛;既沒有愛的能力,心又疲憊不堪時,我就靜靜地待著,不去破壞,不去損毀,不去踐踏,更不會去脅迫和屠戮。
即便是深埋在地下的寶藏,我也不會去挖掘。地下的寶藏名義上是屬於全人類的,但真正在享用它的卻是極少數人。更何況,地下的寶藏是大地的心髒,把它掏空了,大地會萎縮、枯竭。愛大地,其實就是愛萬物,愛千萬種生命,愛我的師友、知己,愛我的故鄉和親人。誰都知道,生命存活時,是大地用莊稼和河流喂養;生命離去後,是大地用胸膛接納,並終將成為大地心髒的一部分。
眾人的路,也需要大地來承載。
當我還是一個剛剛學會站立、邁步的孩子時,大地就承載了我行走的路;當我十一歲,還是一個喜歡遊戲和奔跑的孩子時,大地就承載了我遠行的路;當我的親人一個個相繼離去後,它又開始承載我尋找親人的路;當我尋找愛時,它又承載了我的尋愛之路。我相信,當我最終疲倦了,累了,走不動了,想靠在故鄉的床榻上好好休息一下時,它又將承載我的返鄉之路。
大地還承載著孩子們玩耍的田野,承載著孩子們奔跑的路。雖然,現如今路越來越寬,田野卻越來越少,越來越窄。
直到現在,我還時時想著桃源壩子上的田野裏那十一個孩子的眼睛,以及向我秘密透露了心中夢想的那二十九個孩子(見《一個漫遊者的返鄉日記》一文)。真不知道這些孩子現在怎麼樣了,也不知道他們未來會怎樣。包括桃源壩子上那片我曾在少年時常常坐在河堤上麵對的田野,不知能否為喜歡遊戲和奔跑的孩子們永遠留下。
如果我的遠行也是對大地的一種尋找,那麼,這片田野也是我尋找的一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