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時間深處的傷痕(2 / 3)

這是我在母親病逝十年後的第一次最真實的哭。這個時候,我把一直在縱容我遠離真實與良知的虛榮心忘了,我把一直遮蓋我的這一虛榮心的麵子忘了,我把隻與我個人的安逸和幸福有關的私心雜念忘了……這個時候,我把一切都忘了帶在心上,除了自責與愧疚。

麵對父親,我是多麼的自私與貪婪……

——《父親沒有四千塊》

這是人性覺醒者的自責與自審的哭聲。在這哭聲與眼淚裏,人性的原初和真實得到了瞬間真切的釋放,所有平日裏披著的“外衣”、“麵具”頓時失去了作用。這裏,父親不僅是施愛給我的聖父,更是立在我麵前的一麵透視人性的鏡子。隨著時間悄無聲息的流逝,隨著個人自我奮鬥的無限展開與膨脹,這種在“愛”與“親情”的麵紗下悄悄發生著的人性的變異肯定是作者事先沒有預料到的;人的奮鬥原本是要朝向人性的不斷完善的,然而,現在的我卻走上了與最初的期望完全相反的道路,把那個曾經真實的我拋在了遙遠的過去,這是一種怎樣的沒有事先遇見的生命的疼痛呀。也許,它比失去親人還讓人感到疼痛。

阮殿文這類散文的深刻性非常容易被讀者所忽略,在此論及,希望能引起讀者的注意。另外,就當前不斷引起討論的“散文的真實性”問題而言,殿文的這類文章也是極有啟示的。我們不能因為某些“惡”是在“善”、“家”、“親情”、“友愛”一類的遮蔽下發生的,就不去深挖它,揭示它,甚而至於還去溫柔、輕飄地歌頌它,那樣,再真實的文法也隻能抵達虛無的深淵。阮殿文的這類文章告訴我們,作家寫作時,要以真實的人性作為內在思想藝術的支持,讀者也要用自己的人性去品讀作品。

幾年前,當我最初接觸阮殿文的作品的時候,我就有一個想法:許多年以來,把寫作視為自己生命的他在雲南的高山與河穀間的漫遊,一定是在尋找什麼不為我們注意的東西。今天,我似乎已明白,詩人是用遊走的方式來跟生命深處那時間刻下的傷痕抗爭的,他作品中的深刻性正是這種抗爭的結果。然而,作為一個用文字與一切對話的寫作者來說,阮殿文生命深處的時間之傷不僅僅限於親人的失去與人性的不完善,時間在多維方向上給他留下了銘刻於心靈的創傷。這裏,我想談談另一種傷害——時間長河中的語言給他留下的創傷。

寫作不是一項輕巧的活動,它是寫作者一次又一次的“茫茫黑夜中的旅行”。在這旅行中,我們必須麵對太多的陷阱和壓力。語言的牢籠與所寫事物的“意義的現成堆積”是最大最深的陷阱和壓力,它們一起構成“影響的焦慮”的核心。

作家必須依賴語言,才能把自己從創作的言說衝動中解脫出來,然而,在強大而成熟的漢語傳統麵前,“詞與詞、句子與句子的連接方式構成的網絡,讓我們經常感到,這與其說是解放我們的出口,莫如說變成了我們的牢籠”。“幾乎所有的事情,在我們真正地感受出來之前,早就被語言指定,或指示該怎樣感受。說到底,有關這個世界的幾乎所有事情,在幾乎所有一切的層次上,全都被說盡了,而且說法已經僵化了,牢固地束縛了我們的頭腦。”阮殿文對這種語言的痛苦有著深切的體驗與反抗意識。他有意對這一切實行“解構”,從而實現真正屬於自己的言說。他說:“任何事物都會浮出水麵,隻是每一種事物在它浮出水麵時,動用了它與眾不同的浮出方式。這個時候,我們隻有打開神鑲嵌在我們心上的那一雙眼睛——我通常叫它心眼,我們才能通過這一方式,觸摸到它的真實。”(《碩都湖深埋著神的眼睛》)刊於《山花》2002年第7期上名為《香格裏拉,秋天的漫遊與神話》的一組散文,可以看作是他應用自己的方式,對當代散文寫作中由於語言的鏈接、互生而產生的“意義的現成堆積”現象的一種反抗,是對“宏大敘事”式的寫作的一種反動。

長期以來,我們的文學傳統賦予了“草原”太多的美和神話,尤其是當這草原還是處於藏文化區的時候,它更是變成了一種由神靈創作的美,一種與現實的世俗生活相對的美。這種美往往跟遼闊、高遠、藍天、白雲、青草、自由、潔淨、馳騁的馬匹、浪漫的詩情一類的詞語有關,甚至成為彼岸世界的一個象征。這種美往往在高處,在遠方,隻有極少的人能與它相遇。我把這種草原稱為“文化草原”,它由曆史長河中強大的漢語傳統構成,並一直流淌在這條大河中。需要說明的是,以下的論述並不是要否定“文化草原”的美學價值,相反,以理想主義支持人生的我,非常喜歡這種美,並常常陶醉於張承誌《黑駿馬》的草原,歌唱家德德瑪、騰格爾的草原。像大多數人一樣,由於長期生活在漢語傳統中,阮殿文對“文化草原”充滿了神往,因而,一次普通的依拉草原遊便被賦予了不平常的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