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用你的仇恨愛我(1)(2 / 3)

我對自己正在扮演的角色也是不喜歡的,甚至是痛恨的,但是,我不能擺脫,我常常對自己說,我要回到鄉下去,我是個鄉下人,隻有在鄉下才感到安全,那是真的。在這裏,我非常虛弱,非常非常虛弱,弱到弱不禁風。隻是,沒有人能聽懂我的虛弱,那個虛弱,它在我的身體裏喊叫,你也聽不見。那個晚上,我匆匆地從你身邊逃開,就是聽到了這種虛弱的叫聲,我沒有力量。

現在,想想,隻有童年時候的我,拉著爺爺的手在田埂上走動的我,才是不虛弱的。倉惶的麥子,虛無的冷風,爺爺的手,這些可以支撐我,其他呢?隻會使我虛弱。包括你,你也使我虛弱,包括我在你身體裏的時候,我都沒有感到充實過,那種虛弱無處不在,這你也不能理解。

關於愛,我還能說什麼呢?你已經宣判了。

如果讓我辯護,我想說,愛是不重要的,在高貴、寧靜的精神生活裏麵,上帝並沒有給人準備男女之愛,男女之愛隻是屬於人的低賤的感情,由忌妒的風、仇恨的水、搶奪的藥把握。

《安娜·卡列尼娜》,有張碟子,中文翻譯叫《愛比戀更冷》,你看過,但是,你可能沒有看懂,安娜的內心你還是沒有懂,她臨死的時候,說的最後一句話是什麼呢?她說的是:“上帝,請原諒我!”她祈求上帝的原諒,她有什麼過錯呢?她沉湎於男女之愛,而忘記了更為深重的人的責任。那天,我曾經用這個來安慰你,現在,我則用這個來替自己辯護。

你該說我虛偽了。是啊,我連對你‘一個人’負責都做不到,還談什麼‘人的責任’呢!在我,我寧可對整個世界負責,也不要對一個人負責。我的確是這樣想的,我要想一想生和死的問題,我要想一想人類的問題,所以,我不能過多地想你。

這不是你的問題,是我的問題。你可以恨我,但是,我知道,你對我的恨是有限的,有一天你會為這恨感到無聊。也因此,對你的恨,我不能過於認真,我不能對有限的事物過於認真,就如同我對這有限的人生不能過於認真一樣。世界上真正值得我認真的事物的確很少,除了,那偉大的無限者,還有誰呢?沒有了。

其實,我在你的心目中不應當有那樣重的位置,因為我是有限的,就如同你在我的心目中不應當有那麼重的位置,因為你也是有限的,你的愛和恨都是有限的,當你決定恨我的時候,你的愛呢?你可能覺得在愛麵前你比我高貴,你的愛比我真切,可是,現在呢?至少我還沒有恨你,而你的愛已經早早地轉化成了恨。愛和恨,都是不可靠的。我們都不可靠,不是因為我們的道德有問題,而是愛的感情和恨的感情本身就不可靠棗它壓根兒就沒有被上帝寫在高貴和寧靜的辭典上。

今天在食堂吃飯的時候,我說,我病了,胃疼很多天了。我還說,我在路上看到一個死人,他躺在路中央,警察把他的皮夾克蓋在他的臉上,邊上是一灘血,他的摩托車立在路邊,看上去完好無損,但是他卻被撞死了。

你會問,下文呢?沒有下文。對話結束了。事情就是這樣,對話結束了。我的病和那個不相幹的人的死,在我們的飯桌上同樣結束了。關於這兩個問題,誰也無話可說,沒有人關心。

想到我自己,對別人的痛苦和死亡,是怎樣的敏感。上帝給了我敏感,我四歲就能感受到牛的悲傷,生產隊裏殺牛,一頭老牛,打我生下來它就在了,它比我在這個世界上呆的時間還長,可是它要死在我的前麵,我被人抱在懷裏,去看它的死,生產隊裏的人都很高興,那時候吃肉是一件大事兒,可是,我感到的是悲傷,我站在大地上,那種對死的悲傷從地心傳來,從天空的雲朵裏傳來,我在這種痛苦裏一個人走了三裏多路,我在麥芒上看見悲傷,在樹枝上看見悲傷。

後來我才知道,這種悲傷許多人是看不見的,隻有我一個人能看見。

說到這裏,你就會理解我了,我說,“愛是不存在的”,這話不是說我不要愛,而是不可能有愛。我能看見人們常說的那個“愛”底下掩藏著的赤裸裸的占有、忌妒、仇恨,那種“愛人”之間的仇恨讓我恐懼,它遠甚於仇人之間的“仇恨”棗和平時代的殺戮,有多少是發生在仇人之間的呢?絕大多數是發生在親人之間的,“愛”使人仇恨。實際上沒有人能真正承受“愛”棗它要有對生命的極度敏感,看見這個,我就很悲傷,你要原諒我,因為我在這樣的悲傷裏活著。真正愛的人很少,世界上少有,那個古代的拿撒勒人有,史懷澤(他有一本書《敬畏生命》,我希望你看)有,其他人呢,那些人愛自己都沒有力量,還有什麼能力愛別人呢?他們沉醉糜爛在“自我”這個容器之中,是沒有什麼力量關心別人的了。

愛情,也是一樣的,是一種交換關係,精液和唾液是這種交換的象征,更本質的主要是金錢和地位,尤其是和婚姻聯係在一起的愛情,那種對對方身體的細細打量,那種對智力的細細考究,那種對地位和金錢的細細衡量,都是交換的前奏。有時候我寧可相信那種淡淡的友誼。30歲之前,我隻知道找性,現在,我想,可能沒有性的關係更好,不會那麼明顯地交換,關係會保持得長久一些,如果能把和異性的關係處理得像同性一樣,也許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