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節末
什麼是山水詩?和玄言詩一樣,《昭明文選》裏並沒有列出這一詩類,而《文心雕龍·明詩》中明明白白地說“莊老告退,而山水方滋”,這就意味著,《文選》中未見分類的兩類詩歌之進退形成了山水詩出場的契機。而這兩類詩歌正是中古詩學史上學界關注和談論得最多的。盡管談得多,但還是有些未盡如人意的地方。例如,我們知道是謝靈運開創了山水詩,而王維又把它發展到了極致,不過,山水詩到底是如何發展起來的,還不甚清楚。
試讀下麵這兩首詩:
東臨碣石,以觀滄海。水何澹澹,山島竦峙。樹木叢生,百草豐茂。秋風蕭瑟,洪波湧起。日月之行,若出其中。星漢燦爛,若出其裏。幸甚至哉!歌以詠誌。
(曹操《觀滄海》)
命駕觀奇逸,徑騖造靈山。朝濟清溪岸,夕憩五龍泉。鳴石含潛響,雷駭震九天。妙化非不有,莫知神自然。翔霄拂翠嶺,綠澗漱岩間。手澡春泉潔,目玩陽葩鮮。
(庾闡《觀石鼓詩》)
通常認為漢末曹操的《觀滄海》是文人詩中較早描寫山水品格的詩歌,而東晉前期詩人庾闡的《觀石鼓詩》差不多可以說是比較純粹意義上的山水詩。那麼,從漢末到東晉,山水詩是不是就這樣在山水不斷被加重關注的一個過程中漸次形成了呢?
本書這樣評價庾闡詩:“雖然出現這麼純粹的山水詩,但在山水詩前史的具體曆史進程中它們卻隻能充當東晉蔚為壯觀的玄言詩的前導。也就是說,庾闡的天才式創造並未直接開啟山水詩勃興的閥門。”那就是說,在山水詩以前還有玄言詩,雖然玄言詩中已經有很好的山水描寫了,但還是不能稱其為山水詩。這是為什麼呢?
葉維廉如是界定:“我們稱某一首詩為山水詩,是因為山水解脫其襯托的次要的作用而成為詩中美學的主位對象,本樣自存。是因為我們接受其作為物象之自然已然及自身具足。”國平在引葉先生此“美感觀照的主位對象”說以後發揮道:山水詩成為中古詩歌運動中詩類發展的高潮點與落幕地,是因為它生成了一種不同於以往詩歌的審美經驗——山水意識。
那麼山水意識到底從何而來呢?國平不是以已有定論的山水詩為分析樣本,而是去追尋大謝以前各詩類中山水意識的萌芽。這項工作正如他所說,是“山水詩所由誕生或者說山水詩誕生前的詩類流變的清理”,於是就有這一本《山水詩前史——從〈古詩十九首〉到玄言詩審美經驗的變遷》。不能不說,這是一種另辟蹊徑的研究走向。
本書提出,山水詩作為一個詩歌運動的成果,其此前的詩類演進可以分為《古詩十九首》、行旅詩、公宴詩、遊覽詩、招隱詩、遊仙詩與玄言詩七個詩類,並根據審美經驗的變遷將這七個詩類分為四個演進階段:《古詩十九首》與行旅詩、公宴詩與遊覽詩、招隱詩與遊仙詩、玄言詩。作者說:“從《古詩十九首》到玄言詩就是一個比興逐漸退場,情感意誌消散,審美主體漸近自然、親和自然、直觀自然的過程,而晉宋間山水詩的誕生就是此一詩歌運動演進的自然結果。”
作者在細讀、分析各詩類的詩歌作品個案的基礎上,認真清理並描述這些作品呈現的審美經驗,進而考察這些審美經驗所導引的詩歌運動朝向山水詩的演進之途。所引資料翔實,論證嚴密,以史推論,步步為營,視野與方法論別具一格,結論令人信服,顯示了其紮實的學風和良好的理論素養。總之,方法是科學而有特色的,研究結果是穩妥而可信的,我作為導師當然也是滿意的。
作者在總結前人研究的基礎上提出:“山水詩在審美經驗層麵必須具備兩個充分條件:置身自然界、親和大自然,對自然山水寓目直觀;抒情主體情感消疏,不以自然山水作為比興和遣理工具與媒介。”這裏,我們當可發現詩歌創作的兩個幾乎一致的走向:一是漸近自然,最終達到對自然作直觀的詩思;二是要對自然作直觀的詩思,條件是不再緣情,即不再調用比興來抒情,或者類似地簡單地以理來置換情。
或許,我們有必要單獨來講一下玄言詩和山水詩的關係,即劉勰所謂“莊老告退,而山水方滋”的論斷到底是不是詩學史的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