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古詩十九首》:基於時間的生命遷逝悲情(1 / 3)

《古詩十九首》是飄零他鄉、悒鬱不得誌的漢末下層文士的真誠的人生感懷,充滿濃鬱的生命悲情格調。以《古詩十九首》作為山水詩前史的起點,是基於以下認識:其一,中國美學史視野中的山水詩前史,就是體現強烈個體意識的《古詩十九首》以來的個人詩歌創作及其審美意識的變遷史。其二,《古詩十九首》為了表達人生如寄的漂泊感,將季候變化與旅途物象寫進詩中,這是五言詩的最早時空印象和審美經驗。其三,由秦入漢,《詩》奉為經,《騷》變為賦,詩騷藝術抒展個人情性的傳統轉變為政治教化道統,東漢末《古詩十九首》的出現透露出某種詩性氣質與審美精神回歸的積極信息,故以此作為我們考察山水詩誕生的前導。在詩歌與藝術文類(genre)的曆史演進過程中,作為文本的《古詩十九首》不僅承擔了早期文人個性化創作五言詩的曆史使命,而且構成三國兩晉行旅詩的近源。《古詩十九首》的基本主題是遊子之思和思婦之怨。正如馬茂元先生所指出的,這其實就是一個問題的兩個方麵,二者隻是作為代言人的抒情主體形象的文化身份的砝碼表象有所差別,從不同維度表達主體的羈懷愁思和漂泊情懷而已。盡管這樣,對本論題具有理論闡發意義的部分僅限於前者即遊子之思,因為它與後起的行旅詩前後承續共同構成一組較明晰的發展脈絡。而隨著天下三分、諸侯割據局麵的形成,漢末政治軍事利益集團認識到擁有文人謀士的重要性,紛紛蓄士自重,文人地位得到根本的、體製性的改善。於是,文士們心懷濟國安邦之誌奔走各方。行旅詩大體就是魏晉文士這種人生曆練的寫照。

在《古詩十九首》中,以羈旅客外的遊子之思為基本抒情主題的作品大體有《青青陵上柏》、《涉江采芙蓉》、《明月皎夜光》、《回車駕言邁》、《東城高且長》、《驅車上東門》、《去者日以疏》和《凜凜歲雲暮》等八首。這些詩作共同抒寫的是一種人在旅途的孤寂、落魄與無所皈依的悲愁,我們稱之為羈旅詩。用讖緯神學武裝起來的大一統的兩漢政權,軍事上曆經東漢末黃巾大起義和隨之而來的豪強割據的一再打擊;統治階級內部則連續爆發了牽連甚廣的“黨錮之禍”;意識形態上,不斷遭到進步思想家王充、桓譚、揚雄等人的質疑、挑戰與解構,已經顯示出它荒謬而岌岌可危的頹勢。加上漢末社會陷入空前的由人禍和天災所導致的戰亂與動蕩之中,人民遷徙流離,維係精神的價值體係瀕於崩潰。動蕩不安的現實極大地破壞了社會的良性運行機製,作為知識擁有者的文人的晉升之階不可避免地被阻斷了,大量士人被無情地拋人社會的下降性流動通道。但是這些體力勞作能力退化的文人並不甘心屈居陋室裏巷,兼濟之誌並未因此消磨殆盡,於是他們不得不背井離鄉奔波於求仕之途。此期文人的人生求索、精神掙紮的心路曆程就集中體現在《古詩十九首》這一組早期文人五言詩中。

一、生命悲情主義

這些遊子羈留客外或是宦遊以博取功名,或是為生計而漂泊,心懷愁苦,局促難安:“《晨風》懷苦心,《蟋蟀》傷局促”,“思還故裏閭,欲歸道無因”,他們有家不能回,而這種境況遠非暫時:

涉江采芙蓉,蘭澤多芳草。采之欲遺誰,所思在遠道。還顧望舊鄉,長路漫浩浩。同心而離居,憂傷以終老。

(《涉江采芙蓉》)

羈旅在外的遊子采摘到表達愛意的芙蓉花、蘭草一類新鮮美麗的花草想送給思念的人,卻因為“她”在漫漫長路的另一頭——“舊鄉”而無從達至,這種因空間阻隔而產生的“同心而離居”的錯失怎不令人心生憂傷?此處采摘芙蓉、芳草送給戀人或親友是中國古人的一個傳統,如送別時折柳相送或別後寄贈衣物、信物,我們可以解讀為主體表達思念之情的一種象征手法。從末尾兩句“同心而離居,憂傷以終老”來看,此類因天各一方而產生的思念“憂傷”並不是偶然的一時一地的短暫別離,而是終其一生無由團聚的現實人生悲劇。也就是說,這種因愛結合、因羈旅導致離居而產生的愁苦甚至折磨畢生。羈旅的遊子不僅承受著情感失落之痛,而且生活經常陷入困頓,身體承受饑寒煎熬。“涼風率已厲,遊子寒無衣”,在情感空置與物質匱乏的雙重痛苦體驗下,遊子們的旅途生活怎能不蒙上厚重的悲愁與淒苦氛圍呢?透過這類詩歌文本所表達的情感向度,也許讀者更能讀懂中國成語“生離死別”,“生離”為什麼同“死別”作為並列詞組組成一個成語!深陷此中的抒情主體可以切膚體會到,二者所包蘊的人生的悲苦與慘切同樣沉重。甚至“生離”更甚於“死別”,因為“同心而離居,憂傷以終老”的“生離”是一輩子長久的痛苦牽係與煎熬,而“死別”是“一慟之悲”而後止的短痛。

浸透心脾的悲涼、愁苦之情,在包括以羈旅為主題的詩歌在內的整個《古詩十九首》中居於主導地位,鑄成《古詩十九首》濃重的悲情主義抒情格調。人生無奈,命運多舛,悲情之鏈牢牢地嵌套在這些羈旅在外的下層文人身上。因此,他們往往直抒愁懷。但這些詩歌“直而不野,婉轉附物,怊悵切情”,形成直樸而不膚淺、外物遷逝卻心恒悲切的古詩抒情傳統。正是出於對個我生計困頓的感喟,對暗淡前途的失望,對掙紮軌跡的回顧、反思與抒發,《古詩十九首》對有限“人生”的生命感受格外敏感:

人生天地間,忽如遠行客。

(《青青陵上柏》)

人生寄一世,奄忽若飆塵。

(《今日良宴會》)

人生非金石,豈能長壽考?

(《回車駕言邁》)

人生忽如寄,壽無金石固。

(《驅車上東門》)

人生,就是一段或長或短的生命活動時段的延續曆程,對人生的感受實際上就是對當下流逝著的時間之流的感悟、反思和展望。《古詩十九首》傷人生虛度、感生命凋零的悲情意識,是建立在對作為具體感性有限存在的時間——生命脈搏跳動的同情體驗與真切把握之上的,有一種特別震撼人心的感染力、穿透力,千載之下益愈動人!在此種灰暗心境的支配下,即使在百草逢春向榮的春日也體會不到絲毫時令給生命賦予的生機與愉悅:

回車駕言邁,悠悠涉長道。四顧何茫茫,東風搖百草。所遇無故物,焉得不速老。盛衰各有時,立身苦不早。人生非金石,豈能長壽考?奄忽隨物化,榮名以為寶。

(《回車駕言邁》)

在這裏,這位羈旅他鄉因求“榮名”而未果的遊子欲“回車”——嚐試穿過長長的時空隧道回到另一頭的過去與故鄉。但時光無情演逝,給他帶來美好而溫馨回憶的過去與故鄉已物是人非,眼前的故土對抒情主體而言如同陌生的他鄉一樣冰冷。麵對作為心靈家園和情感寄托而盛滿溫情的故鄉的滄桑陌生景象,轟然坍塌的是抒情主體的人生精神寄托。生命綿延中的過去與未來都是不可追索的沉重與虛無,現在的“他”那無根飄零的人生因此變得無所皈依而深陷冰冷的現實困頓。無論是時間維度還是空間維度,現實人生對這類士人而言都意味著自我否定和雙重失落。抒情主體置身葉綠草長的春天原野卻在係念“故物”——別離故鄉時的生活場景,由此聯想到生命的轉瞬盛衰,悲歎身名未立、功業未建。他的思維邏輯如是:由於人生如花草苗木“奄忽隨物化”般轉瞬即逝,隻有建金石之功,身名才能永垂不朽,才能安頓失重的心態。由此,我們可以強烈地感受到不絕如縷的、流淌在遊子們血脈中的儒家兼濟之誌,以及“兼濟”這個人生十字架給他們帶來的生命不能承受之重的擠壓感和壓迫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