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晉一代現存以“招隱”為題的詩作者共計六人,詩歌共計十一首,即張華二首、陸機三首、左思二首、張載一首、閭丘衝一首、王康琚二首。此後,隻有梁代範縝的《擬招隱士》一首,陳代伏知道的《賦得招隱》一首,可能是招隱詩作為詩類的曆史尾聲了吧。但是,就是透過這些現存的招隱詩作品,我們不難讀出抒情主體在這一詩類中所表達的對待隱士和隱逸行為的態度。而從抒情主體對待隱士態度的變化中,實際上可以見出主體對待隱士所處的周遭環境——自然山林所形成的審美經驗。
且讓我們先來看張華的《招隱詩二首》:
隱士托山林,遁世以保真。連惠亮未遇,雄才屈不伸。
(張華《招隱詩二首》其一)
棲遲四野外,陸沉背當時。循名掩不著,藏器待無期。羲和策六龍,弭節越崦嵫。盛年俛仰過,忽若振輕絲。
(張華《招隱詩二首》其二)
從張華的《招隱詩二首》來看,雖然詩人對隱士托身山林“遁世以保真”的行為表示有限的理解,但是從價值論的角度來看並不認同,詩人實際上已經否定了這種生活方式。他假借上古逸民少連和柳下惠事,表達的意思是如果隱居山林沒有人賞識,抱負無以施展,那麼隻能在寂寞的山林中“降誌辱身”,而沒有機會像虞仲、夷逸一樣,身處江海之上而有能力幹預時政(“身中清,廢中權”)。可見,張華所謂的隱逸“保真”幾與“降誌辱身”在價值論上等量齊觀。在第二首詩中,詩人以韶華苦短的生命情懷勸勉那些在野外山林棲遲的隱逸之士,不要舍棄社會,一輩子隱姓埋名默默無聞地在山林中終窮一生。因為,生命的風華稍縱即逝,其後風燭殘年在山林中將難以維係生計。因此,張華的《招隱詩二首》雖然對隱士遁世保真的高潔人格有所認識,但與淮南小山《招隱士》的“歲暮兮不自聊”一樣,對由於選擇“陸沉背當時”的隱逸之路,轉而“盛年俛仰過”出現生命之花凋零的慘切命運並沒有表現出認同。而且,從這兩首詩的敘述視角來看,抒情主體並沒有親自到山中去召喚、招引隱士出山的實際行動,隻是從一般意義上呼籲、勸勉有隱逸企圖的人或捎信給已經歸隱的隱士,希望他們不要再滯留在山中讓年華空逝。
三、親和山林:自然審美經驗的轉向
從現有文獻考察到的招隱詩審美經驗發生重大轉向是由於左思與陸機的出色創作,故此我們把左、陸招隱詩並置作為一個討論單元。我們先來看左思(250—305)的《招隱詩二首》:
杖策招隱士,荒塗橫古今。岩穴無結構,丘中有鳴琴。白雪停陰岡,丹葩曜陽林。石泉漱瓊瑤,纖鱗或浮沉。非必絲與竹,山水有清音。何事待嘯歌,灌木自悲吟。秋菊兼餱糧,幽蘭間重襟。躊躇足力煩,聊欲投吾簪。
(左思《招隱詩二首》其一)
經始東山廬,果下自成榛。前有寒泉井,聊可瑩心神。峭蒨青蔥間,竹柏得其真。弱葉棲霜雪,飛榮流餘津。爵服無常玩,好惡有屈伸。結綬生纏牽,彈冠去埃塵。惠連非吾屈,首陽非吾仁。相與觀所尚,逍遙撰良辰。
(左思《招隱詩二首》其二)
在左思的《招隱詩二首》中,抒情主體從字麵上傳達的信息似乎已經直接“杖策”——拄著手杖艱難地進入自然山林,在對隱士的尋訪過程中展現了山中原生自然之美。
陸機三首以“招隱詩”為題的係列詩歌也表現了相同的體驗:
明發心不夷,振衣聊躑躅。躑躅欲安之,幽人在浚穀。朝采南澗藻,夕息西山足。輕條象雲構,密葉成翠幄。激楚佇蘭林,回芳薄秀木。山溜何泠泠,飛泉漱鳴玉。哀音附靈波,頹響赴曾曲。至樂非有假,安事澆淳樸?富貴苟難圖,稅駕從所欲。
(陸機《招隱詩》)
駕言尋飛遯,山路鬱盤桓。芳蘭振蕙葉,玉泉湧微瀾。嘉卉獻時服,靈術進朝餐。
(陸機《招隱詩二首》其一)
尋山求逸民,穹穀幽且遐。清泉蕩玉渚,文魚躍中波。
(陸機《招隱詩二首》其二)
在陸機的這三首招隱詩中,抒情主體直到天明心情還不能歸複平靜,於是整理行裝艱難地邁步到幽深的山穀去招安那些“幽人”、“飛遯”、“逸民”,也就是隱士。詩中同樣具寫了主體在招安隱士過程中所見到的各種山林景象。通過對左、陸二組同題詩的細讀,我們發現一個有意思的現象:二人詩中的抒情主體為尋訪和招安隱士而進入山林,但是隱士們其人甚或他們的蹤影始終沒有在作品中出現,倒是詩中大比重地描寫了秀美而令人流連的山林景色。因此,左思、陸機招隱詩背離招還隱士初衷的奇怪的“離題”現象,使我們有理由懷疑抒情主體事實上並未親曆山林招隱,而隻是一種想象中的遊覽活動,或者因為山中景色太美隻顧欣賞眼前的景色而忘記自己進山招還隱士的初衷。但是,招隱詩的這種“離題”卻彰顯了主體對待自然山水態度的重大轉變,即親和自然。由此不難理解這種戲劇性變化:在左思和陸機的招隱詩中,抒情主體在進山招還、招安隱士以前和進山以後對待隱士的態度發生了根本性的轉變。
試看左思《招隱詩二首》其一,主體開頭是手拄策杖走向蠻荒的山野招還隱士(“杖策招隱士,荒塗橫古今”),詩歌結尾處卻是主體不再猶豫,決定掛冠而去投身山林隱士行列(“躊躇足力煩,聊欲投吾簪”)。在左思的《招隱詩二首》其二中,抒情主體從東山廬出發招尋隱士,在山林中盤桓轉悠後,反思宦海沉浮與政治風雲變幻,感慨官場險惡,仕途升降不由人:“爵服無常玩”,心生放棄塵世官爵,加入隱者行列的念頭,與他們一同自由自在地共享單純的美好時光:“相與觀所尚,逍遙撰良辰。”再來看陸機的招隱組詩:抒情主體也許是深感隱士埋沒而徹夜未眠,決意招安那些在“浚穀”中困頓地生活的“幽人”。詩歌最後,主體卻不得不承認,山林生活具有塵世社會不可能存在的真正的“至樂”,因此意識到當人世的榮華富貴難以實現時,歸隱山林隨心所欲地生活,不失為一個明智的選擇(“富貴苟難圖,稅駕從所欲”)。左思和陸機招隱詩中的招隱者——抒情主體前後對待隱士的態度的遽然轉變,不由令我們深思其中的美學動因。分析文本結構可以發現,其實,上述招隱詩中的抒情主體(招隱者)招還、招安隱士隻是由頭,而他們真正的意圖是顛覆時人觀念中固有的對蠻荒山林場景的前預設印象,即山中的生活清苦,場景恐怖,正如淮南小山《招隱士》中所敘述的不宜人淹留的陌生的自然。
如前所述,淮南小山《招隱士》中所敘述的自然山林,是主體沒有親曆的想象的陌生異邦。在後世招隱詩中,《招隱士》對待自然山林的印象和態度,無疑成了前預設的刻板印象和一幕場景,並直接成為招隱者招還、招安隱士擺脫困苦的創作動因。所不同的是,在左思和陸機的招隱詩中,招隱者——抒情主體對自然山林的態度並沒有停留在西漢淮南小山《招隱士》時代的想象基礎上,勸勉隱士從恐怖的山林中歸來,而是通過構想深入山林,親曆山林場景和山林生活。但是,正是這想象的或實地親曆的現場體驗,使招隱者對自然山林的刻板印象發生著戲劇性的變化,即山林由恐怖到可愛,由清苦到“至樂”,由“盛年俛仰過,忽若振輕絲”(張華)到“相與觀所尚,逍遙撰良辰”(左思),如此等等。在這些構想的山林親曆體驗中,主體對待隱者的價值立場發生了朝向對立他者麵的轉向:由招還、招安山林隱士到反而被山林隱士或者不如說為山川林流之天籟美所招。而對自然山林印象與對隱士立場的具體而微的變化,所昭示的是抒情主體對待自然態度的根本性轉變,或者說自然審美經驗的顯著變化,即對自然山林的態度由隔膜、抵製到親和、欣賞。不過這種態度的轉變主要是基於想象,而非真實的親曆,不管是淮南小山的《招隱士》,還是左思、陸機的《招隱詩》,都是想象的親曆。
下麵嚐試通過對左思、陸機招隱詩的文本解讀以詳細見出該詩類抒情主體對待自然山林所表現出的審美經驗。首先我們來品味左思的《招隱詩二首》其一中對山林的描寫。從描寫的切入口來看,詩人對這片亙古山林的描寫是以隱士穴居的岩穴為中心,向周遭擴散視力所及範圍內的景事。隱士又稱岩穴之士,所居之所為岩洞或深穴,當然不需要人力搭建,因此是一種“無結構”的天然狀態。他們享有的外在物質條件雖然簡陋,卻保有精神的富足——耳邊不時傳來陣陣琴聲。岩穴附近的北麵山脊上還覆蓋著未曾融化的晶瑩積雪,而山南林子裏嬌豔的大紅花開得正鬧。從高處流下的清泉把河裏的卵石洗刷得透亮,像一塊塊美玉,水裏的魚兒上下遊弋。山水中天籟般的純粹音響,風兒刮過樹林的低唱,這些聲響要遠勝過樂器和人聲的奏鳴(天籟勝人籟)。山中揀拾的秋菊可以作為食物充饑,蘭草可以縫製成衣服。我們再來回顧左思《招隱詩二首》其二中的山林描述。這裏敘述的是一派深秋的景色。抒情主體首先從一個叫東山廬的地方向山中隱居地出發,感受自然界生命的生生不息:樹上熟透的果子好像要從枝頭落下,幾年後又將長成叢林。喝了山中清冽的井水,頓感精神倍增。春夏季節綠意盎然、鬱鬱蔥蔥的植被,現在隻有翠竹和鬆柏在蕭颯的深秋後還披著綠意。經過霜雪摧殘的樹葉顯得分外蕭條,枯幹的花兒隨風飄人流水中,……通過以上文本解讀我們發現,在左思《招隱詩二首》中,由抒情主體對自然山林的描寫,我們可以體會出他對亙古山林的細致體會和對季節更替中景物變化的敏銳捕捉,這是對自然山川的審美欣賞態度。或許是由於詩中抒情主體的原初使命是到山中招還隱士,主體對自然山林的觀照整體上是以自身方位的變化為線索的。也就是說,主體進山招還隱士類似於一次遊覽活動,記下了富有動靜變化的所見所聞,從這一點來看,招隱詩與此期的遊覽詩具有可比性。隻不過,後者在此期還拘囿於人造的有限的墅園庭苑空間內。
我們再來體驗陸機三首招隱詩中對待自然山水的審美經驗:
朝采南澗藻,夕息西山足。輕條象雲構,密葉成翠幄。激楚佇蘭林,回芳薄秀木。山溜何泠泠,飛泉漱鳴玉。哀音附靈波,頹響赴曾曲。
(陸機《招隱詩》)
芳蘭振蕙葉,玉泉湧微瀾。嘉卉獻時服,靈術進朝餐。
(陸機《招隱詩二首》其一)
清泉蕩玉渚,文魚躍中波。
(陸機《招隱詩二首》其二)
陸機招隱詩對山林的描寫是以發散性廣角鏡頭的掃描方式進行的。在他的《招隱詩》中,首先以一晝夜的時間跨度,南與西的空間跨度,“澗”與“山”的方位轉換,來寫主體一天內所進行的活動。然後再進行細部描述:輕柔的樹枝從高大挺拔的樹上垂下,濃密的枝葉交織出一頂頂翠綠的幄帳。長滿蘭草的叢林中不時傳來激越的楚地歌聲,秀美的樹林裏開滿鮮豔的花朵。靈動的水麵上飄過的聲音令人心生哀愁,空中低緩的音響傳向重巒疊嶂。在陸機《招隱詩二首》其一中,則集中寫了植物和水波:馨香的蘭草抽出新葉,晶瑩的泉水水波微瀾。山中嬌好的花卉可以縫成時尚的服裝,地裏的靈草可以充作早餐。他的《招隱詩二首》其二可能是一首逸詩,結構並不完整,隻有兩句詩寫碧綠的泉水環繞著一個小島輕輕蕩漾,歡快的小魚不時在水波中躍起。陸機的招隱詩在傳達自然山林之美的過程中,能把握對象的感性特征,大膽使用具有情感意向的詞語,表達主體對山水林泉欣賞的態度與傾向。由於詩人過分注重傳達對象某一方麵的感性特征,在傳達中力求傳神,因此表現出較強的刻畫痕跡。
如果把左思與陸機二人的同題招隱詩對照來考察,也許能見出此期該主題詩歌的更多信息。整體而言,左思的招隱詩更具敘述性,基本按照外在事物的常態來表現,力求傳達山林生活的自得、自在與逍遙。山林中自得、自在與逍遙適意的生活正是引致抒情主體對待山林的感性態度與價值立場發生改變的根本原因。自然界的山水清音,遠勝過世俗人間的“絲竹”之樂——“非必絲與竹,山水有清音”是抒情主體具備欣賞自然山水之美的重要證據,此詩是中國詩歌史上較早肯定原生自然山水自身之美的詩歌。更具審美意義的是,左思此處將以空間形式存在的山水之美,引申為以時間節奏形式存在的音樂之美,有意打通審美時空域限。此外,左思招隱詩中已經明顯地注意到從自然山水所呈現的顏色上來描述對象,且能夠通過事物之間的顏色對照來顯示他們的感性特征:“白雪停陰岡,丹葩曜陽林。”而陸機的招隱詩則對空間控縱能力較強,方位轉換較迅速。重要的是,抒情主體已經能夠以空間方位的轉換,與較小的時間單位(晝夜)的流逝產生某種對應關係。也就是說,這種轉換具有兩重性,即空間的轉換與晝夜時間的轉換相勾連,這是中國詩歌史上審美精確化、對對象感性特征準確把握的成功標誌。而從“輕條象雲構,密葉成翠幄”中,我們可以發現其中流露出來的類比思維特征。值得注意的是,無論是左思還是陸機,他們招隱詩中道德比興的句法是找不到的,也就是說,主體基本上是在特定語境下對自然山水進行描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