陽光從山那邊轉來,它知道山那邊;風從山頭吹過,它知道山那邊;鳥飛過群山,它也知道山那邊;隻有我不知道,因為我沒有上山。這時我感覺在山之前,我是多麼渺小,那不是一座高山,因為我懶得上山,它就格外高了。
果實是樹的心
走過水果店,我常常有一種說不出的感動,那些經過細心安排的水果,造形色彩都是美的。
水晶的梨子,碧玉的西瓜,翡翠的蘋果,星星的楊桃,珍珠的葡萄,紅寶石的李子,總是發出和珠寶一樣令人向往的光彩。
我想,所有的果實都是美的,如果說果樹是生命,果實就是樹的心,隨便怎麼擺,都是美的,如果一個人有果實,也是一樣。
紋身琵琶
我們看到的樂器都是素色的,古箏、琵琶、胡琴、簫笛、鍾鼓、鋼琴、小提琴都是,因為我們的觀念裏,樂器是聽覺的,不是視覺的。
在朋友家看到一把琵琶,上麵紋了一條盤旋的龍,龍身盤在琵琶的把手上,龍頭依在圓形的音箱上,朋友是個不會彈琵琶的人,但他把它掛在客廳當視覺的擺飾。
正如許多不會彈鋼琴的人,永遠把鋼琴擺在最醒目的地方,但紋過身的琵琶,至少不占地方,而且表現了視覺的匠心,宜於聽覺的聯想。
一株草
有時親手種植的一株草,比林中的大樹還珍貴。
一株草是微不足道的,但有了親手種的心血就高貴起來,我常認為,做稻米生意的商人永遠也不能了解種稻的農人,因為他沒有下過田,稻米在他隻是買賣,是沒有心血的。
種過草的人都知道草被踐踏的心痛,沒有種過稻子的人,當然不會知道稻子除了可以吃可以賣錢,還有農人的心。台灣話說:“一株草一點露。”我們手中的一碗飯,是多少歲月的露呢?
海拔五百
有時候隻要往上走幾步,不要太高,隻要走到海拔五百米,世界就完全不同了。
本來我們是抬頭看世界,可是就在海拔五百的地方,我們既可以俯視也可以抬頭,天更廣了,平蕪拓得更大,人的心也就遠大了。
我們不必像爬山專家,到五千或一萬的地方,把名字刻在石上,他們說那是“征服”,但是有了征服,就沒有完全自由的心情。登山專家隻看見山頂,不像我們,能享受海拔五百的樂趣。
聲音的靈魂
深夜裏坐在小屋中聽音樂,是我最愛的事,音樂固然是美的,但就是看著唱片上旋轉的唱針,也可以把人從時空中超拔。
那唱針一圈圈畫著唱片,竟好像是磨著音樂家細致的靈魂,他們隻有一個靈魂,卻在千百裏外千萬年外的時空被不同的人磨著,借著靈魂的苦磨,音樂洗滌了更多的靈魂。
靈魂真是個奇異的東西,愈磨愈清明。
城市之雨
我從來不能明白地說出,城市的雨前和雨後的風景有什麼不同,下不下雨,對城市好像沒有什麼影響。
在我們鄉下,雨後總是比較美的,有成群的剪著尾羽的燕子、蜻蜓從各個地方飛騰出來,溪水也流得極有興致,孩子們在田路上奔跑,到處是一片綠的光華,山和樹和草和人的心都洗過一個澡,有淡淡的香氣流動。
在城市,雨後的風景有時比雨前還要難堪,它永遠是個泥潭,雨也無力清洗,雨在城市,幾乎沒有意義。
我的家
我走過一座黑暗的樹林,遇到一位住在林中的人,除了他的木屋,他幾乎沒有財物,可驚的是,他還是一個青年,並且安之若素。
我問他:“你這麼年輕而強壯,為什麼不到山外去打天下呢?”他疑惑地望著我,指著那一片樹林說:“這兒是我的家。”以一種無比肯定的語氣。
走出樹林,已是黃昏了,我看到腳下的城市華燈萬盞,那裏是許多人的家,也許住了很多富有的人,但從遠處看,每一個人的家隻是一個小小的窗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