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棒喝與廣長舌(1 / 2)

林清玄

在我們的生命過程裏,要遇到幾位能啟發我們的老師,是不容易的,需要深厚的宿緣。

“站住!”

我們半夜翻牆到校外吃麵,回到學校時,突然從牆角響起一陣暴喝,我正在心裏閃過“完了”這樣的念頭時,一個高大的黑影已經竄到麵前。

站在我們前麵的老師,是我們的訓導主任兼舍監,也是我就讀的學校裏最殘酷冷漠無情的人,他的名字偏偏叫鄭人貴,但是我們在背後都叫他“死人麵”,因為從來沒有學生見他笑過,甚至也沒有人見他生氣過,他隻是冷冷地站在那裏,永遠沒有表情地等待學生犯錯,然後沒有表情地處罰我們。

他的可怕是難以形容的,他是每一個學生的惡夢,在你成功時他不會給你掌聲,在你快樂時他不會與你分享,他總是在我們犯錯、失敗、悲傷的時候出現,給予更致命的打擊。

他是最令人驚嚇的老師,隻要同學相聚在一起的時候,有人喊一句“死人麵來了”,所有的人全身的毛孔都會立即豎起。我有一個同學說,他這一生最怕的人就是“死人麵”,他夜裏夢到惡鬼,頂多驚叫一聲醒來,有一次夢到“死人麵”,竟病了一個星期。他的威力比鬼還大,一直到今天,我偶爾想起和他麵對麵站著的畫麵,還會不自製地冒出冷汗。

這樣的一位老師,現在就站在我們麵前。

“半夜了,跑去哪裏?”他寒著臉。

我們沉默著,連呼吸都不敢大聲。

“說!”他用拳頭捶著我的胸膛:“林清玄,你說!”

“肚子餓了,到外麵去吃碗麵。”我說。

“誰說半夜可以吃麵的?”他把手伸到身後,從腰帶上抽出一根又黑又厚的木棍,接著就說:“站成一列。”

我們站成一列以後,他命令道:“左手伸出來!”

接著,我們咬著牙,閉著眼睛,任那無情的木棍像暴雷一樣打擊在手上,一直打到每個人的手上都冒出血來;打到我們全身都冒著憤恨的熱氣,最後一棍是打在我手上的,棍子應聲而斷,落在地上。他怔了一下,把手上另外半根棍子丟掉,說:“今天饒了你們,像你們這樣放縱,如果能考上大學,我把自己的頭砍下來給你們當椅子坐!”

說完,他頭也不回地走了,留下我們7個人緩緩從眼中流下委屈的淚水,我的左手接下來的兩星期連動也不能動,那時我是高中三年級的學生,隻差3個月就要考大學了。我把右手緊緊握著,很想一拳就把前麵的老師打死。

“死人麵”的可怕就在於,他從來不給人記過,總是用武力解決,尤其是我們住在宿舍的六十幾個學生,沒有不挨他揍的,被打得最厲害的是高三的學生,他打人的時候差不多是把對方當成野狗一樣的。

他也不怕學生報複,他常常說:“我在台灣沒有一個親人,死了也就算了。”在我高二那年,曾有5個同學計劃給他“蓋布袋”,就是用麻袋把他蓋起來,毒打一頓,丟在垃圾堆上。

計劃了半天,夜裏埋伏在校外的木麻黃行道樹下,遠遠看到他走來了,那5個學生不但沒有他的口頭禪是:“幾年以後,你們就會知道我打你們,都是為你們好。”

果然,我們最後一起被揍的7個人裏,有6個人那一年考上大學,當然,也沒有人回去要砍他的頭當椅子坐了。

經過15年了,我高中時代的老師幾乎都在印象中模糊遠去,隻對鄭人貴老師留下深刻的印象,可見他的棒子頂有威力。幾年前我回學校去找他,他因癌症過世了,聽說死時非常淒慘,我聽了還傷心過一陣子。

我高中時代就讀台南市私立瀛海中學,在當年,這個海邊的學校就是以無比嚴格的教育贏得聲名,許多家長都把不聽話的、懶惰的、難以管教的孩子送進去,接受斯巴達教育。我就是在這種情況下,被父親送去讀這個學校的。

不過,學校雖然嚴格,還是有許多非常慈愛的老師。曾擔任過我2年導師的王雨蒼老師,是高中時對我影響最大的老師。

王雨蒼老師在高二的時候接了我們班的導師,並擔任國文老師,那時我已被學校記了2個大過2個小過,被留校察看,趕出學校宿舍。我對學校已經絕望了,正準備迎接退學,然後轉到鄉下的中學去,學校裏大部分的老師都放棄我了。

幸好,我的導師王雨蒼先生沒有放棄我,時常請我到老師宿舍吃師母親手做的菜,永遠在我的作文薄上給我最高的分數,推薦我參加校外的作文比賽,用得來的獎來平衡我的操行成績。有時他請假,還叫我上台給同學上國文課,他時常對我說:“我教了50年書,第一眼就看出你是會成器的學生。”

他對待我真是無限的包容和寬諒,他教育我如何在聯考的壓力下尋找自己的道路,也讓我知道如何尋找自己的理想,並堅持它。

王老師對我反常地好,使我常在深夜反省,不致在最邊緣的時候落入不可挽救的深淵。其實不是我真的好,而是我敬愛他,不敢再壞下去,不敢辜負他,不敢令他失望。

高中畢業那一天,我忍不住跑去問他:“為什麼所有的老師都放棄我,您卻對我特別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