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代生理醫學有變性術,把窈窕淑女變成風流小生,那是受術者自願的。以人格剝奪完成的我不是我顯然不很有趣。(當然不能排除自願的和感到有趣的人之存在,古人不是也有自宮了進宮當太監的麼?)比如上麵說到的知識吧,自然不能被剝奪,但不妨礙使其置之於無用,堵截其我之為我的實現,使之枯萎蔫癟而不成其為我,或不全成其為我;還可以使之應聲作響,假我之口唱非我之歌,吼非我之怒,陪非我之笑;使我的本身等於行屍走肉,成為“哀莫大於心死”或更難挨的“哀莫大於心不死”(聶紺弩詩)的可憐蟲。阿Q說“我是蟲豸”時大概就是這種境界。

如果我不是我(不,沒有“如果”),我就要信奉而且執行一種非我的道德,或簡直無所謂道德。道德也者,本來就是套在實際利益上的一件外衣,癡夫愚婦們不開竅,才把做人的道德和人的尊嚴之類混為一談,還把它作為救世正人的良藥。巴爾紮克早就在《高老頭》裏借人物之口揭破了底蘊:“世界一向就是這樣的,道德家永遠改變不了它。”為了懲治這種惡疾,既然愚人把道德和人的尊嚴相提並論,那就首先剝奪掉人的尊嚴,直到使其不知羞恥為何物。這樣,人之成為非我才較為徹底。於是,人們不知道為了30枚銀幣而叛賣告密是該詛咒呢還是該頌揚?不知道傳播彌天大謊是愚昧呢還是超級忠誠?也分辨不清跪吻一尊神像的靴子以祈求福祉是迷信仰或是最新科學乃至是最低限度的公民道德?等等。

當人失去了自己,我不複為我時,所有的價值觀自然可以聽從擺布而隨意顛倒。現成的理由是“吾從眾”。獨立思考是不可饒恕的奢侈。雖然也有為數不多的人記得“沉默是金子”,考慮一下“如果我是我”,這話我該不該說,這事我該不該做,該怎麼說和怎麼做,好歹保留點我是我,但誰能僥幸不被當作一支箭放在弦上呢?

我之所以為我,係於我有主體意識,我必須像忠實於人、忠實於世界那樣忠實於我自己。能做到“己所不欲,勿施於人”之前,首先要做到“己所不欲,勿施於己”。於是我才能心安理得,以我是我而欣慰,才有“寧作我”的自尊的執著。可歎的是,要做到“寧做我”,我行我素,寵辱不驚,雖千萬人我往矣,實在不容易,很難很難。易卜生稱頌孤獨者是最強的人,正是痛感於獨立特行之不易堅執。抗拒外力難,抱樸守素也難。何況生於斯世,這不僅僅是安貧樂道的問題,要守住“我是我”的防線,真須大勇者;能念茲在茲地提出“如果我是我”的自問,判定我該怎麼說,怎麼做,也已可算是稱職的“人”了。完全失去了“我” ,也就失去了“人”,當然仍不是稱謂而是實質。

那位宣稱“我與我周旋久,寧做我”的殷浩,就沒有能實踐約言,守住“寧做我”的陣線。

不耐黜放的寂寞,經不住誘惑,在書空咄咄之時,“(桓)溫將以浩為尚書令,遺書告之,浩欣然許焉。將答書,慮有謬誤,開閉者數十,竟達空函,大忤溫意,由是遂絕。”(《晉書》本傳)真是大大地失態,出盡了洋相;而且還是在先前向其矜持地宣稱“寧做我”的對象之前失態丟人,落得個無所得而又不光彩的下場。

“如果我是我”是一個嚴峻的命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