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滿子
但凡人如我,礙難做到風動、幡動而心不動,因此不免猶疑起來,不知怎麼給自己定性。
近年來常有人勸我:該寫本自傳了。那潛台詞是,年紀已經差不多了,趁現在還能動,否則就來不及了。
我沒有聽勸,不是因為這一生不值得寫;我們這代人,隨便哪個隻要把風風雨雨的經曆寫下來,都能成為一部史詩,不僅是尋常的酸甜苦辣。大人物有大人物的華彩,連他們日常愛吃什麼菜,打噴嚏是捂著鼻子還是大聲直噴,傳記家們都津津樂道,此類書也是當今的熱門。
小人物也自有小人物的悲愴,咽糠吃野菜充饑也未始不動人。即使無關大局,不係天下安危(其實是反映了大局和安危的),也是大千世界的色相之一。世界究竟不僅是幾個大人物構成的,咱們也在這世界上活,這世界咱們也有一份。
其所以不寫,或現在不寫,也不是不服老。歲月不饒人,向上帝,或向馬克思,或向火葬場報到的時刻,畢竟過一年近一年了。活100歲不敢奢望,即使能活到100歲,也隻剩下20來年,何況後半截也將目昏耳聵,腦子不靈了。更何況人命危淺,地獄(像我這樣的人是絕不夢想上天堂的)的門每天向我開著。陰曆大年初3,一個電話,路翎撲地不起,與世長辭了,他還比我小3歲。嗚呼,真得抓緊時間,向人間交出這筆賬。
不寫的原因,是我還不能為自己定性。比如寫判詞,罪行尚未定性是無從下筆的。雖然,古代老吏斷獄,也可以說罪人“為不當為之事”這樣漫無邊際的慣用詞含糊定當,有如前些年可以用“幹了一些不可告人的勾當”給人定案,但究竟不夠光明,或曰缺乏透明度,近乎《紅樓夢》裏的“葫蘆僧亂判葫蘆案”。我也曾嚐過這種葫蘆案的味道,但他人施之於我,無法可施,隻好認命;自己給自己也糊裏糊塗地定性,實在於心不甘。所以搔搔頭皮,這篇文章實在不好做。
說到定性,曆來第一講究的,就如當年“清階排隊”所規定,要劃清左、中、右三類之中屬於哪一類。這可是命運攸關的大事,馬虎不得。古來的定命論講究排八字,八字一排定,生死榮枯盡在其中。那是一套鬼話,愚夫愚婦也未必全信;可是右、中、左一旦明定或內定,待遇、前途之類立見顏色,毫不含糊。細分之,則中的一檔裏還分中間偏左或中間偏右,右裏頭還要分一般的右還是極右,總之帶上右就大大地不妙。隻有左是可愛的;左裏頭也有不可愛的就得加上引號曰“左”,意即所謂的左;這類“左”得出格的就偏到壞的一方即右的那麵去了,故曰形左實右。這種毫厘不爽的劃分標準是什麼呢?那就隻好借用一句京戲《空城計》裏諸葛亮的唱詞:“國家事用不著爾等操心”了。
年輕時曾被國民黨列入黑名單,大概是定為“左傾嫌疑”吧,但國民黨是凡不順眼的人都可誣良為盜的,而且嫌疑之與真貨色尚有間焉,不足為憑。50年代曾被劃為“右派”,但70年代末又蒙改正,屬於錯劃,因此又不足為憑。私下揣度,右者疑我左,左者謂我右,雖不能高攀古聖人所稱道的“允執厥中”,馬馬虎虎地自定為中不溜秋,這尺寸大概是庶幾合度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