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料,最近忽然女兒傳了一句話來,說她單位裏的人說:“你爸爸還很左呢!”女兒問我:“是這樣麼?”我無辭可對,隻好說:“也許吧。”女婿接著插嘴,說他們單位的人也這麼說。粵諺雲:“三人證龜成鱉。那我就是左定的了。惶惑之餘,心想如果三四十年前,有那麼些人評為我左,我該多麼感謝他們啊!
我理解今非昔比,現代年輕人說某人左,並非好評,其意若曰:保守、頑固、趕不上新潮,含蓄點說,叫正統。將正統和保守聯在一起,學術界久已約定俗成;但如望文生義,則正統者,得傳統之正者也,也就是嫡派真傳。這樣的榮譽我萬萬承擔不起。若能正統,就不至於這個“分子”那個“分子”地老是被劃來劃去揪住不放了。隻有頑固和趕不上新潮似乎說在點子上。但也有一說,是世界隻管在動而我仍然原樣,依然故我,於是說有了“沉舟側畔千帆過”的模樣,我這隻半沉不沉僅露桅杆的破船就顯得特別礙眼了。
這些評我為左的女兒和女婿的同事們是我很少接觸或從來不曾接觸過的,他們評價的根據當然來自讀了我的文字的印象。我的懷疑,對我的這一印象在時下可能還有一定的代表性,其實也是我平時從某些人對我的議論中有所察覺的。不過這回經女兒提醒,仿佛更證實了眾口一詞,有點像當年被宣布戴上了帽子的感覺,對自己該怎麼定性就更增其惶惑猶疑了。
我所發表的言談,多數是議論文學藝術和社會風習的,反顧曆來的主張和態度,雖不敢誇海口,說任它什麼什麼“我自巋然不動”;但根本的一點尚能自信而自持,即人家一貫正確的時候我固然一貫錯誤,當人家翻了一個個轉了一個麵又維持其新的一貫正確時,我還是守著原來的主張和態度,即守著原來的一貫錯誤。開頭人家說我是胡風分子,我說我不是,你愛說是就是吧;接著人家定我為右派分子,我說我不是,你愛劃就劃去吧。所以後來給我改正、平反,我也並不感激涕零。改正、平反前我的主張和態度如此,改正、平反後也初衷未變,心也未洗,麵也未革。準備把這老麵孔和舊心腸帶進地獄。在這個意義上,說頑固、不趕新潮不能算說錯。
人站在左麵看,一切皆右,站在右麵看,一切皆左,也如禪宗語錄所說:“佛睜善眼,眾生皆善;睜惡眼看,眾生皆惡。”對象未變,看的人在變。但凡人如我,礙難做到風動、幡動而心不動,因此不免猶疑起來,不知怎麼給自己定性。性定不好,要給自己畫像,就沒個準。因此,這筆人生帳還得擱一擱再結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