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展
被馴化了的虎，可以活到25歲；而野外的虎隻能活10歲。在窩窩囊囊與堂堂正正之間，年輕的朋友，您選擇哪個？
在大型吼叫的貓科動物中，在中國畫中，我最欣賞的是老虎。它渾身猛氣，威武雄壯，一聲長嘯如天穀來風，與拉大旗作虎皮的裝腔作勢形成迥然不同的效果。
幼虎從出生幾個月就跟隨母虎夜間巡行，或遊泳，或親昵，或捕獵，或偷襲，很快學會了獨立生活的本領。兩歲時，它就可以離開媽媽在山林之間自由來去了。母子分離，好似無情，實則依依。“知否興風狂嘯者，回眸時看小於菟。”（魯迅《答客誚》）
可是生長在非洲大陸自然保護區的國家大公園裏的幼虎，與羚羊、野豬、小鹿……群居嬉戲，和睦相處，捕獲獵物的本能蛻化了，豪雄的長嘯也失傳了，真正成了名副其實的貓科成員。
生長在動物園裏的幼虎，比自然保護區裏的幼虎更懶惰無能了，它成了孩子們的參觀對象，惟一的樂趣是等待飼養員送來大盤大盤的生牛肉。成了隻知傻吃粘睡的大狸貓。生長在馬戲團裏的幼虎，完成一個訓練動作，得到一點賞賜，從科班演員到動物明星，成了馬戲團裏機敏伶俐的搖錢樹。
相比之下，我更鍾愛靠自己在野外生活的幼虎。
地球是一個大村落。生物之間和為貴。不能把動物界的生存競爭弱肉強食搬用到人類社會中來。人類越是走向文明，人性中的獸性就會變得越少；但是人類在走向文明的進程中，人與人之間的競爭與互助的程度，也會隨之而加劇擴充。在捕獲知識、消化知識、獨立思考、善於創造的能力方麵，誰出類拔萃，誰就是競爭中的優勝者。而且，優勝者的價值，是隨著他們對人類文明所創造的價值與日俱增的。馬克思發現了剩餘價值規律，然而巨著《資本論》的稿費卻不夠他買煙抽；偉大創造物的價值與價格的背離，這是與人類文明進步背道而馳的。但是，一個正義、平等的社會，必須為高智能的創造者，提供公平競爭的條件，提供有教無類的智育成長環境。然而，誰能成為最有競爭力的強者呢？打個比方說，是在國家自然保護區、動物園、馬戲團裏的幼虎呢，還是生長在山林野外的幼虎呢？
智育、德育如此，探險精神就看得更清楚了。中國曆史上，出了張騫、酈道元、玄奘、徐霞客、鄭和……這樣一些探險、旅行和航海的大家。但隨著封建製度的衰敗與封閉，中國在這些領域裏，連小家也均付闕如了。每當看到國外的體育競技，我總是情不自禁聯想到幼虎的野性精神。比如徒手攀岩、摩托車越野、汽車拉力賽、跨遠洋遊泳、田徑、拳擊、衝浪、跳傘、高山滑雪、四項鐵人賽……中國人何日能進入這些項目並拿到名次？至於中國足球，我想，藥方診斷書滿可訂成高文大典，用不著我來饒舌了吧。
中國的一大特產是：儒。也是從術士分化出來的。儒者懦也。千金之子，坐不垂堂，不死於市。正心誠意，修真養性，非禮勿動，父母在，不遠遊。身體發膚，受之父母，不敢毀傷。
這些把人馴服成羔羊的教條，即令是真的幼虎，也都捆綁成小貓了。
如今的少年兒童多是獨生子女，大都是父母的掌上明珠。貧家尚且出嬌子，遑論暴富起來或幾代達官的家庭。一代勝過一代，不是僅僅指生活享受。最主要的是出強者，出人才方麵要一代超過一代，這樣才不致成為或“溫室裏的花朵”或“應考機器”或“兩腳書櫥”或“祿蠹新貴”。對於一茬又一茬，一浪高一浪的“追星族”、“發燒友”的後備軍的迅猛擴大，積極的一麵姑置不論，如果從消極方麵看，未必不是曆史上幼虎成為小貓的新的變種。再加上缺乏公平競爭的社會機製，有些生於溫柔鄉，長於富貴場，離了父母的庇護就活不了的簪纓少年，將來會不會成為浮浪子、閑人、惡少、莠民、紈絝與衙內，實在是很難說的。
流行兒歌中唱道：“沒媽的孩子是棵草，有媽的孩子是塊寶！”
當然，孤兒淒苦是值得同情的。但是，禍兮福所倚。幼年喪母，可以培育他早日自立的幼虎精神。魯迅的老友許壽裳喪妻，文友黎烈文也喪偶。按照一般禮節客套，撫慰節哀的話乃情理中事。但魯迅卻在致許函中說：“人有恒言：‘婦人弱也，而為母則強。’仆為一轉曰：“‘孺子弱也，而失母則強。’此意久不語人，知君能解此意，故敢言之矣。”（《魯迅全集》第11卷第353頁）對黎，魯迅重申他15年前的看法：“我向來的意見，是以為倘有慈母，或是幸福；然若生而失母，卻也並非完全的不幸，他也許倒成為更加勇猛，更無掛礙的男兒了。”（《魯迅全集》第5卷第4頁）
野外幼虎晝伏宵征於林間溪泉，雙目如電，獨往獨來，狐狼不敢近，蛇蠍不可攔；多麼自由，何等自在！被馴化了的虎，可以活到25歲；而野外的虎隻能活10歲。在窩窩囊囊與堂堂正正之間，年輕的朋友，您選擇哪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