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博物館的地窖冒上來,再度回到現在的科隆。我興致勃勃越過大教堂廣場,走上東邊的霍恩索倫大鐵橋,看腳下艾德諾大道車潮來去。那鐵橋,遠看隻見斜裏的側影,黑壓壓黯沉沉密匝匝的一團,罩在滾滾的萊茵河上。走上橋去,才漸次看清橋麵的雙軌上,當頭罩下稠密蔽天的鋼柱鋼梁纏織成三座雙弧形的拱架,橘紅色的電氣火車就曳著一長列鐵青色的車廂在架裏敲打而出。這座巍峨的大橋是科隆跨河東去八橋之一,每天有一千輛火車對開駛過。我過橋的20分鍾內,就有好幾班火車掠我而過。隻覺得一時鐵軌騷然,抽筋錯骨一般地緊張,有節奏的捶擊一波波傳來,從遙遠的預告到逼近的警告,輕快的鏗鏘加驟加重加強為貫耳撼耳的踹地鐺答,森嚴的梁柱都沉住氣,能不傾軋就不傾軋,所有的鐵釘都咬緊牙關。那種金屬相撞、壯烈的節奏有瓦格納之風,你覺得千輪萬輪無不在你脊椎上輾過,有一種無端被虐的快感,一遍又一遍。滔滔的萊茵河向北流,水勢湍急,浪色黃濁,據說以前不如此。據說以前的舟人河客,都被金梳梳發的洛麗萊(Lorelei)用妖曲誘拐去了。俯在橋欄上,隻見一艘接一艘平扁的長貨輪,重載壓得吃水很深,艙麵低貼著水麵而過。
到了對岸,繞過霍恩索倫皇族的青銅騎像走下橋去。石級盡處,是長長的河堤,裏麵是東岸的衛星城德意誌(Deutz),瀕河則是行人的石道。河向北走,我獨自向南行。因念北歐之旅,也是一路南來,這季節,在台灣和香港雖然是穀雨已過,端午未來,暑天的炎氣早就炙手可熱,夏木嘉蔭已經翠映人麵了。但在此地,猶是仲春的嫩青軟綠,瑞典的樹梢剛綻春機,丹麥的枝頭才滿春意,德國的5月底春色就更濃,萊茵河上,合抱的楓樹和更粗的榆樹已經枝齊葉滿,迎著陽光的茂葉,綠中透出金黃,十分明媚,背光的一些則疊成一層深似一層的墨綠。陽光豔美,走得久了,略有一點汗意,便在幾樹翠蓋接疊的巨楓蔭裏歇下腳來。涼風從萊茵河上吹來,楓葉翻起一簇簇金綠和墨綠,低椏的叢葉一開一闔,露出橫波的大鐵橋,和橋上迤邐的火車,但遠得已不聞那震響。不知哪裏飛來了一群燕子,纖秀敏捷的側影襯著青空,三三五五,上上下下,在水上連袂回翔,時或掠來岸邊,在糙石赭顏的古城垣上追逐鳴嬉。一時間,煙波遼闊的河景更添了靈活的生氣,但一縷鄉愁,雖是那麼輕細,卻忽然上了心頭。西洋詩中當然也讀到過燕子,但那是“學問”,不是“經驗”。一旦麵對此情此景,總覺得怎麼江南的燕子竟飛到萊茵河上來了呢?
我沿著萊茵河繼續向南走,5月的豔陽下,微微出汗,腳也酸了,心頭卻十分欣慰,一麵在構思一首詩的開端。隔著河水,對岸的科隆縱覽無遺。為了維護大教堂高超的尊嚴,市中心不準興建高出它雙塔的巨廈,所以這萊茵名城的輪廓並不峻拔,但建築物與青空交接處的“天界”(Skyline)卻是美麗耐看的。並列得整整齊齊高皆六七層的臨河街屋,一排排長方形的窗子上都聳起陡斜的三角牆,上覆深褐色的瓦頂,放眼看去,就像郵票的白齒花邊那麼素雅。而在橫延的齒紋之上,更升起魁梧秀挺的一座座教堂,峭急的塔尖猶擎著中世紀的信仰。而拔出這一切朝天的三角和銳角,這一切狼牙犬齒之上的,當然是那座俯臨全城的大教堂。悠悠的羅馬帝國,漫漫的中世紀,都早隨滔滔的萊茵水逝去,而襯著遠空,背著斜日,卻留下那哥特式的古寺,正應了蘇軾之句:“未隨埋沒有雙尖”。其實埋沒在他的盛名之下,科隆有好幾座教堂年壽比他更高,喏,就在他左邊不遠處,那四塔拱衛一尖獨秀的苜蓿花型的聖馬丁大教堂,就建於1172年,比他更老76歲。再向左,另一座苜蓿花型的聖瑪麗亞大教堂,已經有九百多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