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果然要給人藏的呢,還是給人讀的?這個連三尺童子也知道書是應該給人讀的。然而中國人為什麼老是叫作藏書呢?我記得從前傾心西洋文化的時候,免不了對中國的舊東西都存鄙棄之心,這種忘本的幼稚病,驅使我有一次竟妄動筆墨,謬評某文人不應把他的藏書目錄刊行出來,獻給西方一博士。我說西方有一文人,以其一部傑作獻給他的一個煙鬥,而我國這位學者竟以自己的藏書目錄獻給一位博士,適成一個尖銳的對照,末了我還說書是買來讀的,不是買來藏的。其實現在想來,真覺多事而不應該。印一部專門書的目錄,並不是完全無益於人的事,何況書固然可以讀,又何嚐不可以藏?我國五千年的文化,不是隨便可以鄙薄的。古代相傳至今的東西,雖一字之微,能不失其存在,自然有它的道理和價值。我以前也犯著一個歐化青年的毛病,覺得中國舊有的東西,都應該改良,應該急起直追模仿西洋的物質文明,現在覺得真是少年意氣。後來年齡與時間告訴我,中國的舊東西,並不都是壞的,值得我們保存的遺產實在太多了。等到我歐航以後,這種信念,尤與日俱增,近來簡直變成一個國粹論者了。
有人問我歐遊的感想如何,我的回答是極簡單的一句話:“我看不起西洋人,從此更知道珍重國故。”我覺得西洋的物質文明,畢竟是一種淺薄的東西,再以社會情形來說,中國所有的壞事,西洋不僅都有,而且更甚。中國現在許多陋習都是從西洋人學來的。中國的舊東西並不壞。我們要學西洋,不是學西洋的皮毛,是要學實在的東西。如果單是把自己的姓名西洋化了,不僅不能使中國富強,徒然顯露了自己的淺薄和無常識。我說淺薄,為的是這樣隻能迎合幾個英美的商人,正同請洋人吃飯給他預備西餐和刀叉一樣。其實他更愛吃中國菜,而且既到了中國,也應該吃中菜,我們到西洋去,也不是去學怎樣用刀叉吃番菜的。至於姓名是代表自己的國體,更不應去學人家的。空名的變更,果有何補於實際呢,我說無常識,是因為就在西洋如意大利匈牙利諸國,也是和中國一樣,是先寫姓後寫名的。如意大利的詩人但丁,就是這樣,他們同在歐洲尚且不與英法等國同化,我們遠在亞洲,實在不必多此一舉。我在去歐洲以前,英文姓名雖也曾把姓寫在名字後麵,但到英國與人交際,以及在倫敦出版的小書上,都是保存中國舊有的習慣寫姓名的。
話說出了軌,現在再回到藏書的問題。我在上麵說,中國的國粹,雖一字之微也莫不有它的道理。就說藏書的藏字罷。藏是收起來,裏麵含有一種重視和珍貴的意思,但決無永遠不拿出來讀之意。可見既有收藏,自然隨時可以取出欣賞,高興時就取而讀之,讀罷又複藏之箱,正所以表示愛書而重視書。
書也並不是隻能讀,而不能作別用的。有時我們因版本不同,雖是同一種書也常要買上好幾本,以便相互考證校讎。有時因為是初版的古本,或是有題識的,或是有插圖的,我們自然舍不得將它讀破。還有某一類的書,根本就不是可讀的。如辭典類書,隻能供必要時查閱之用。至於其他社會百般,一個人無論如何淵博,也不能盡知,隻能到臨時去找來看。以孔子之淵博,問到國事和農藝,就隻好說:“吾不如老農,吾不如老圃。”我家裏雖然也有好幾本養雞的書,但我相信我在歸農以前是永遠不會去看它的。我如果不對某一顆星發生興趣,天文學的書我暫時也不要讀。不過這些書我都愛收藏一點,以便心有疑問,得以隨時解決。有時因為在書上讀到斷章的引用句,而想窺其全豹;有時因為看了馬可孛羅的遊記而想查考當時的中西交通。諸如此類,都得家中有各種全集專書,才能隨時應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