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伯簫
我常常妄想:有朝一日有緣,將身邊羈絆踢開,買舟去火奴魯魯,去舊金山,去馬尼拉,去新加坡,去南至好望角,北至冰島,要好好認識,認識認識海的偉大。
那年初冬涼夜,乘膠濟車蜿蜒東來,於萬家燈火中孤單單到青島,浴著清清冷冷風,打著寒噤,沿了老長老長的石欄杆步武彳,望著遠遠時明時滅的紅綠燈,聽左邊澎湃的大水聲音,默默中模糊影響,我意識到了海。旅店裏一宵異鄉夢,亂紛紛直到黎明;晨起寂寞與離愁,正自攪得心酸,無意緒,忽然於窗啟處展開了一眼望不斷的水光接天,胸際頓覺豁然了。我第一次看見了海。從那起,日日月月年年,將時光於悲苦悅樂中打發著,眨眼冬夏三五度,一大把日子撒手作輕雲散去,海也就慢慢認識了,熟了,親昵起來了。
憶昔初來時候,地疏人生,寂寞勝過辛苦,常常躺著失眠,於靜穆的晨鍾聲裏起個絕早,去對著那茫無涯際的一抹汪洋,鵠候日出,等羲和駕前的黎明;便看看變幻萬千的朝靄,金光耀眼的灩漣水色,及趁潮解纜乃蕩去的漁船。我曾湊晴明安息日,一個人跑到遠離市鎮的海灘,去躺在幹幹淨淨的沙上,曬太陽,聽海嘯,無目的地期待從那裏開來的一隻兵艦,或一隻商船;悄悄地玩味著那船頭衝擊的疊浪,煙囪上掠了長風飄去的黑煙。我也曾於傍晚時分,趁夕陽無限好,去看落霞與孤騖:就這樣輾轉相因,與海結了不解緣,愛了海。
愛海,是愛它的雄偉,愛它的壯麗。愛它的雄偉,不是因為它萬丈深處有什麼玲瓏透剔的水晶宮,有海若,有Oceanus,Neptune及其輕車的銅蹄駿馬,和金盔衛士;愛它的壯麗,也不是因為它那銀色浮沫中曾跳出過司人間愛與美的維娜斯,及善以音樂迷人的Siren女神,或淩波微步,羅襪生塵的宓妃之類:愛海的雄偉與壯麗還是因為海的根底裏就蘊藏著雄偉蘊藏著壯麗的緣故呢。不必誇張,不必矯情,隻要對著那萬頃深碧,佇立片刻,或初夏月明夜扁舟中流蕩漾一回,你就會不自禁地驚歎,說說這樣大的海這樣美的海啊!原來海不止是水的總彙,那也是力的總合呢。栽在它的懷裏,你自己渺小得像一片草芥,還是像一粒塵砂,怕就連想想的工夫都沒有。你不得不低頭,服輸。
因為愛海的緣故,讀了古勒律己的《古舟子吟》,曾想跳上一隻獨橫岸頭的雙桅舟,去四海為家,漂泊一世;將安樂與憂患,完全交給羅盤針,定向舵與夫一帆風順;待到須發蒼蒼,日薄西山時候,兀自泊上一處陌生的港口,將一身經曆,滿懷悲苦,向人們傳播吐訴,那該是耐人尋味耐人咀嚼的罷。讀了盎格爾撒克遜那民族締造的曆史,曾想嘯聚一幫弟兄,煉一副鋼筋鐵骨身子,百折不回意誌,去櫛風沐雨,冒天險,大張除暴安良,拯貧扶弱旗幟,橫衝直撞出入於驚濤駭浪中;隻要落落大方,泄得萬種憤慨,海寇名家,徽號也是光榮的。人生事事不稱意的時候,讀了《論語》卷內仲尼老先生乘桴浮於海的話,也曾想,像陶淵明東籬采菊,蘇東坡夜遊赤壁,就到海上蓑衣垂釣悠然鼓地過過疏散生活也好:可惜既非豪俊,又非明哲。亦非隱人逸士,草草白日幻夢殊不足為訓已耳。無何,就姑且造若幹漁船,到海裏去斬長鯨,擒浪裏白條,秋網蟹,冬拿海參,改行作個漁戶也好罷?再不然,就煮海為鹽,拿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海水與陽光,去窮鄉僻壤給隻吃得起鹹菜粥的農夫農婦換換口味亦佳:隻要有海在,便爾萬般皆上品了,何必苛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