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文學的心靈探索
法國作家雨果說:“精神的眼睛,除了在人的心裏,再沒有旁的地方可以見到更多的異彩,更多的黑暗;再沒有比那更可怕、更複雜、更神秘、更變化無窮的東西。世間有一種比海洋更大的景象,那便是天空;還有一種比天空更大的景象,那便是內心的活動。”
雨果之所以將人的內心活動置於如此重要的地位,是因為“人心是妄念、貪欲和陰謀的汙池,夢想的舞台,醜惡意念的淵藪,詭詐的都會,欲望的戰場”,是因為在這個廣袤遼闊的天地裏,在表象的寂靜下麵,“有荷馬史詩中那種巨靈的搏鬥,彌爾頓詩中那種龍蛇的混戰,但丁詩中那種幻象的縈繞”。因此,他主張在文學創作中,“對於一個運用心思的人,望穿他那陰沉的麵容,深入到皮裏,探索他的心情,窮究他的思緒”。
心理學是一門隻有100多年曆史的現代學科,但文學對人類心靈的探索卻走過了十分久遠且漫長的曆程。從中國古代《左傳》、《莊子》中的“詩以言誌”、“詩以道誌”,到古希臘柏拉圖《文藝對話集》中的“迷狂”與“宣泄”;從劉勰《文心雕龍》中的“陶鈞文思,貴在虛靜。疏瀹五藏,澡雪精神”,到亞裏士多德《詩學》中的“卡塔西斯”——“陶冶”與“淨化”;從文藝複興到感傷主義;從浪漫主義到現代主義,人類始終沒有停歇探索心靈世界的腳步,作家和文學批評家至今沒有放棄探索精神天地的嚐試。
德國大詩人歌德感覺:“精靈在詩裏到處都顯現,特別是在無意識狀態中,這時一切知解力和理性都失去了作用,因此它超越一切概念而起作用。”英國浪漫主義詩人柯勒律治覺得:“最理想最完善的詩人能把他的整個心靈抖擻起來,使每一機能都能按照它的相對價值和意義得到相成相得的安排。他散布一種統一的情調和精神,使各部分都通過我們所特別命名為想象這個綜合神奇的力量,彼此得到調和和滲透。”法國大作家巴爾紮克發現“在真正是思想家的詩人或作家身上出現一種不可解釋的、非常的、連科學也難以明辨的精神現象。這是一種透視力,它幫助他們在任何可能出現的情況中測知真想;或者說的更確切點,是一種難以明言的、將他們送到他們應去的或想去的地方的力量”。這力量使“藝術家無力控製自己。他在很大程度上受一種擅自行動的力量的擺布”。因此,他要力圖傳播這些驚人的事實,他要在作品中證明這種“在人身上轉化成一種無法估量的威力的電的奇跡”,即“大腦和神經的種種現象證明存在一個新的精神世界”。另一位法國小說家福樓拜則強調:“小說家隻有當他運用自然科學中的客觀公正的態度觀察人類心靈時,他才可能真正地描寫人。”而俄國作家屠格涅夫則認為:詩人不僅應該成為一個心理學家,而且還應該成為一個“隱蔽的心理學家:他應當知道和感覺到現象的根源……”。
在不斷探索、發現人的心靈世界,並且倡導作家們向人的內心世界進軍的同時,很多詩人、劇作家和小說家也在自己的創作中對人物的心理進行了長期的探索。
歐裏庇得斯,這位古希臘著名的悲劇詩人、舞台上的哲學家、歐洲“問題劇”的創始者,以長於描寫人物心理,尤其是婦女心理而著稱。在《美狄亞》、《希波呂托斯》、《伊翁》和《酒神的伴侶》等劇作中,既刻畫了恐怖的複仇心理,也描寫了變態的戀愛心理;既刻畫了嫉妒心理,也描寫了瘋狂心理。《美狄亞》通過希臘神話伊阿宋率領阿爾戈英雄取金羊毛的故事,描寫昔日的英雄得到美狄亞後喜新厭舊,不但要拋棄為他付出了一切的美狄亞,而且還要同另一國家的公主結婚,使美狄亞由一個驕傲的公主淪落成被侮辱與被損害的人。為此,美狄亞開始瘋狂的報複,不但害死了新娘,還殺了同伊阿宋生的孩子,成為一個瘋狂的複仇女神。歐裏庇得斯不但將女性在家庭中的悲慘地位和盤托出,而且通過細膩的心理刻畫將家庭悲劇中女性的痛苦展現在舞台上。
這是美狄亞在決定殺掉孩子前的內心獨白:
哎呀呀!我的心呀,快不要這樣作!可憐的人啊,你放了孩子,饒了他們吧!即使他們不能同你一塊兒過活,但是他們畢竟還活在世上,這也好寬慰你啊!——不,憑那些住在下界的報仇神起誓,這一定不行,我不能讓我的仇人侮辱我的孩兒!無論如何,他們非死不可!既然要死,我生了他們,就可以把他們殺死。命運既然這樣注定了,便無法逃避。
我知道得很清楚,那個公主新娘已經戴上那花冠,死在那袍子裏了。我自己既然要走上這最不幸的道路,我就想這樣同我的孩子告別:“啊,孩兒啊,快伸出、快伸出你們的右手,讓母親吻一吻!我的孩兒的這樣可愛的手、可愛的嘴、這樣高貴的形體、高貴的容貌!願你們享福,——可是在那個地方享福,因為你們在這裏所有的幸福已被你們父親剝奪了。我的孩兒的這樣甜蜜的吻、這樣細嫩的臉、這樣芳香的呼吸!分別了,分別了!我不忍再看你們一眼!”——我的痛苦已經製伏了我;我現在才覺得我要作的是一件多麼可怕的罪行,我的忿怒已經戰勝了我的理智。
此時的美狄亞,既是一個被丈夫拋棄的妻子,又是一位孩子的母親。身為女人,她要為自己所受的屈辱報仇;身為母親,她又不忍自己的孩子將來忍受後媽的虐待。在她殺子的動機中,所蘊含的不僅僅是對丈夫的報複,更多的是對孩子未來命運的擔憂。殺,還是不殺?“棄婦的恨和賢母的愛展開了劇烈的衝突”,一個妻子與母親的既矛盾又複雜的痛苦心理就這樣被詩人細膩且不加掩飾地展現出來,展現在那個充滿稚氣的人類童年時期的舞台上,至今還以其遙遠的回音震撼著當代人的心扉。
通過“獨白”來袒露人物的內心世界,是傳統文學創作中經常使用的藝術手法。這一手法在西方很多傑出的文學大師的作品中都有傑出的表現。莎士比亞,這位歐洲文學界的頂尖兒人物,偉大的詩人和劇作家,時代的靈魂,在並不漫長的一生中,就以37個劇本,154首十四行詩和兩首長詩,開創了歐洲文學史上一個至今無人企及的裏程碑。在他的悲劇中,既有《奧賽羅》中的極端利己主義者伊阿古險惡的嫉妒心理,也有《李爾王》中的國王李爾慘遭女兒驅出家門後的絕望心理;既有《麥克白》中那對惡魔夫婦凶殘的殺戮心理,也有《哈姆萊特》中那個憂鬱王子的憂鬱心理。在《哈姆萊特》中,莎士比亞不但借助丹麥王子哈姆萊特為父報仇的悲劇,深刻地展現了英國16世紀末、17世紀初的社會現實,藝術地再現了那個“顛倒混亂的時代”,而且多次運用人物的獨白來展現其矛盾複雜的內心世界。
這是哈姆萊特徘徊於生死路口時的獨白:
生存還是毀滅,這是一個值得考慮的問題;默然忍受命運的暴虐的毒箭,或是挺身反抗人世的無涯的苦難,通過鬥爭把它們掃清,這兩種行為,哪一種更高貴?死了;睡著了;什麼都完了;要是在這一種睡眠之中,我們心頭的創痛,以及其他無數血肉之軀所不能避免的打擊,都可以從此消失,那正是我們求之不得的結局。死了;睡著了;睡著了也許還會做夢;嗯,阻礙就在這兒:因為當我們擺脫了這一具朽腐的皮囊以後,在那死的睡眠裏,究竟將要做些什麼夢,那不能不使我們躊躇顧慮。人們甘心久困於患難之中,也就是為了這個緣故;誰願意忍受人世的鞭撻和譏嘲、壓迫者的淩辱、傲慢者的冷眼、被輕蔑的愛情的慘痛、法律的遷延、官吏的橫暴和費盡辛勤所換來的小人的鄙視,要是他隻要用一柄小小的刀子,就可以清算他自己的一生?誰願意負著這樣的重擔,在煩勞的生命的壓迫下呻吟流汗,倘不是因為懼怕不可知的死後,懼怕那從來不曾有一個旅人回來過的神秘之國,是它迷惑了我們的意誌,使我們寧願忍受目前的磨折,不敢向我們所不知道的痛苦飛去?這樣,重重的顧慮使我們全變成了懦夫,決心的赤熱的光彩,被審慎的思維蓋上了一層灰色,偉大的事業在這一種考慮之下,也會逆流而退,失去了行動的意義。
從這段精彩的獨白中,我們所看到的是一個內心充滿了憂鬱和矛盾的哈姆萊特。父王鬼魂的顯靈,為父報仇、重整乾坤的重任,對手的懷疑、包圍和步步緊逼,情人的被利用,母親的不理解,使孤身奮戰的哈姆萊特迷惘若失,鬥誌渙散,始終未能進入到同強大的對手決戰時應有的精神狀態,而是在痛苦地思慮“生存還是毀滅”的問題。一個憂鬱的王子,一個延宕的王子的矛盾和苦悶,就通過這種獨白展示給觀眾,展示給讀者,使讀者和觀眾也從這個不幸王子的“獨白”中窺見那個充滿了憂鬱的時代。
司湯達,這位法國批判現實主義文學的奠基人之一和“人類心靈的觀察者”,在“認識人類心靈的偉大藝術”中,不但以獨特的藝術手法,“開創了心理小說這一類型”,而且以長篇小說《阿爾芒斯》“成為心理小說這一類型的先驅”,因而享有“現代小說之父”的美譽。代表作《紅與黑》,借助一個下層青年與兩個女人的情感糾葛,通過一個下層青年在“紅”與“黑”的矛盾和漩渦中自我奮鬥的坎坷故事,將1830年法國7月革命前夕貴族階級與資產階級的生死搏鬥驚心動魄地展現出來。與此同時,司湯達在成功地塑造了於連這個小資產階級個人奮鬥者形象的同時,還通過細膩的心理描寫,將一個被兩大階級的搏鬥擠壓在夾縫中的平民青年的迷惘、矛盾和痛苦的心靈世界袒露給讀者,產生了不朽的藝術感染力,使19世紀的他和他的作品不但活在了20世紀甚至更遠,而且實現了他“為二十世紀而寫作的心願”。
這是於連在接到瑪特兒約他半夜裏來自己房間的來信後的獨白:
於連想:“這就嚴重了!”深思了一會兒,他又說道:“這裏麵的用心太明顯了。唔!這個美麗的小姐本來可以和我在圖書室裏談話。在這裏,感謝天主,我們是有絕對的自由的。……高貴的瑪特兒呀,為配她,一位王子也不算得太尊貴,現在居然要我去做這種可怕的不謹慎的事情了!”
“很顯然,他們想陷害我,或者,至少要和我開玩笑。起初,他們要用我的信來陷害我,因為我的信是謹慎的;於是,他們要我幹一椿比白天還要明顯的事。這些漂亮的年青先生,以為我是太笨,太自負了。見鬼!用一張梯子,爬上二丈五尺的高樓,而且在最明亮的月光裏!他們有時間看見我,即使在臨近的公館裏也能看見我,我在梯子上真好看呀!”於連跑進他的臥室裏,開始一邊整理他的箱子,一邊吹著口哨。他決定要動身,甚至不寫回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