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學者指出:“許多風格流派各異的中國現代作家,在回答‘怎樣開始寫作’這個問題時,往往有驚人的相似。好象是一個神話:讀過幾部外國小說,便帶來整個中國舊小說的傾複。”施蟄存就是這“神話”中的一個。他是透過“西窗”來看世界的,而他眼中的“西窗”顯然是指自“五四”新文化運動以來湧進國門的外國文學。正是這幾乎是破窗而入的域外文學,為20世紀的中國打開了一扇洞視域外的窗口,使國人透過這新奇的“西窗”,看到了一個精彩且陌生的西方世界。
在施蟄存的閱讀軌跡中,我們可以見到很多名不見經傳的西方作家的名字。透過一本本或文言、或白話的中文譯本,一扇來自西方的窗口在他的眼前打開。他一方麵睜大雙眼急切地瀏覽著新奇而陌生的一切,一方麵“貪婪”地呼吸著來自“西方”的文學氣息,一方麵又開始摹仿域外的文學風格,進行著自己的文學探索和文學實踐。在“西窗”吹來的強勁“西風”的蠱惑下,在閱讀、接受和摹仿的路途中,“一心想另辟蹊徑”的他,直到《上元燈》的問世,才找到了屬於自己的創作之路,“才從外國文學手法的模擬發展到了與自己的生活積累結合,才造成了他的獨立的小說家的名聲”。從此,他便以一種嶄新的文學創作,開了20世紀中國文學現代主義的先河。
一、施尼茨勒的影響
在施蟄存對西方意識流小說藝術的接受過程中,真正對其產生影響的並非普魯斯特、喬伊斯、福克納等大師級人物,而是在這個創作領域內很少有人問津的奧地利作家施尼茨勒:
我最早受影響的是奧地利的顯尼誌勒,……看了顯尼誌勒的小說後,我便加重對小說人物心理的描寫。後來才知道,心理治療方法在當時是很時髦的,我便去看佛洛伊德的書。
當時英國的艾裏斯出了一部“Psychology of Sex”(《性心理學》),四大本的書,對佛洛伊德的理論來個大總結和發展,文學上的例子舉了不少。我也看了這套書。所以當時心理學上有了這新的方法,文藝創作上已經有人在受影響,我也是其中一個。
阿爾圖爾·施尼茨勒(1862—1931),是奧地利劇作家和小說家。在19世紀後期和20世紀初期,施尼茨勒的文學成就主要以戲劇為主,比較重要的有《阿納托爾》、《兒戲戀愛》、《綠鸚鵡》、《輪舞》和《孤獨的路》、《遙遠的國度》等。既被譽為“當時維也納戲劇界的代表人物之一”,也在劇作中開始展示心理刻畫的才華。及至20世紀,施尼茨勒主要成就轉向小說創作,目前已有《古斯特少尉》、《艾爾絲小姐》、《一位作家的遺書》、《遁入黑暗》、《施尼茨勒小說集》、《施尼茨勒中篇小說選》、《施尼茨勒小說選》、《相思的苦酒》、《自殺以前》、《婦心三部曲》、《戀愛三昧》和《孤零》等作品通過中譯本被介紹到國內,其中也有施蟄存的貢獻。
在歐洲文學史上,施尼茨勒是第一個在作品中大量使用心理分析和內心獨白的德語作家。他的作品不但“著重細致的性格刻劃和心理分析,帶有自然主義的傾向”,而且還善於在作品中“使用追憶與回顧、憧憬與想象來表現人物的內心世界”。他筆下的人物也不再具有傳統文學中的完整性和係統性,而是“瞬息即變、互不關聯的心理活動的集合體”。作為一名醫生,施尼茨勒曾在很長時期內從事精神病研究和對病人的心理治療工作,不但很早就與同在一座城市的弗洛伊德結為摯友,“並且把心理分析方法運用於文學創作,被稱為弗洛伊德在文學上的‘雙影人’”。
中篇小說《古斯特少尉》(1900)是施尼茨勒心理分析(意識流)小說的代表作。故事開始,這位名叫古斯特的帝國少尉正在劇場裏百無聊賴地看戲。他坐立不安,心猿意馬,度日如年,一會兒看看表,一會兒又想提前溜走;一會兒將目光轉向其他包廂裏的姑娘,一會兒又想起曾經給他寫過信的女人。就這樣,在痛苦的煎熬中,演出終於結束了。而在走出劇場之時,他與一個麵包師發生了口角。出於膽怯,他沒有足夠的力量反抗麵包師對他的侮辱。出於帝國軍人的榮譽,他又沒有足夠的勇氣挽回自己的虛榮。走出劇場後,他像一個幽靈,在城市裏遊來蕩去。在大街上,他想象著決鬥,想象著決鬥後的場麵和社會的輿論。在橋上,他還在想象著給自己找一個自殺的理由,想象著像一個軍人那樣去死而贏得人民的尊敬。在遊樂場,他又想象自己自殺後對不起父母,對不起姐姐。就這樣,他一直逛到天亮,自殺的決心還沒有下。後來,他來到咖啡館,聽說昨晚侮辱他的、使他產生自殺念頭的、讓他為自殺恐懼了一夜的麵包師因腦中風死去的消息後,立刻精神煥發,鬥誌昂揚。一副既死要麵子,又貪生怕死的醜惡嘴臉躍然紙上。
作為“德語文學史上第一篇完全采用內心獨白手法(即意識流)寫成的小說,《古斯特少尉》的文學價值更主要的是在於作者成功地運用了內心獨白的表現手法,展現了一個為自己受到平民汙辱而決定自殺的下級軍官複雜矛盾的內心世界”,讀罷小說,整個故事情節,從頭到尾都由古斯特少尉一個人的內心獨白構成。時空的任意轉換,主人公意識的不斷流動,一幅心理流程圖隨著情節的進展而被清晰地描摹出來。
中篇小說《艾爾絲小姐》(1924)是《古斯特少尉》的姊妹篇。美少女艾爾絲是一名律師的女兒,跟隨姨媽去阿爾卑斯山度假期間,母親寄來一封急件,告訴艾爾絲一件不幸的消息:她的爸爸因為私吞了一筆3萬金幣的財產而陷入困境。如果在指定的期限內不能如數返還的話,就要鋃鐺入獄。在同一個度假地,有一位叫多爾斯代的人曾經是艾爾絲父親的老朋友,母親讓艾爾絲向這位先生借錢,以度過危機。盡管對爸爸的行為多有埋怨,但艾爾絲還是不希望看到父親走上不歸路。於是,便鼓足了勇氣向多爾斯代求助。這位道貌岸然的先生先是拒絕,然後又改變主意,對美若天仙的艾爾絲打起了邪惡的念頭,動起了非分之想:隻要能看到艾爾絲的裸體,就答應借錢給她。少女就此被逼上了絕路:一方麵要挽救危機之中的爸爸,一方麵還要保住自己的貞潔。在巨大的現實和心理的壓力下,可憐的少女用自殺結束了自己年輕的一生。
就小說的故事情節而言,似乎沒有什麼新穎之處。就小說所折射出來的思想傾向而言,似乎也沒有什麼太值得關注的地方。作品最大的藝術價值在於對主人公艾爾絲小姐心路曆程的分析。沒有接到母親信件之前的艾爾絲,是一個天真無邪,無憂無慮的美少女。接到母親信件後的艾爾絲,是陷入一個迷惘、彷徨和無助的憂鬱女。得知多爾斯代邪惡念頭後的艾爾絲,是一個處於“生存,還是毀滅”的極度煎熬之中的悲憤女。“施尼茨勒打破傳統的敘事方法,成功地運用意識流手法,用似乎瑣碎、淩亂、跳躍,缺乏連貫性、整體性的語言逼真地再現了主人公波瀾起伏、曲折複雜、色彩繽紛的內心世界,帶給讀者超越時空的奇妙閱讀感受。”對社會邪惡的揭露性,情感描寫的細膩性,人物心理分析的深刻性,使《艾爾絲小姐》“通篇具有濃烈的抒情性和悲劇性”,無論從思想還是從藝術上,都已經超過了《古斯特少尉》。
從接受和影響的角度上看,施尼茨勒顯然是施蟄存的直接影響者。而從接受和影響的範圍上看,影響施蟄存的既不是施尼茨勒的戲劇,也不是施尼茨勒全部的小說,而是運用意識流手法,以刻畫人物心理見長的心理分析小說:
二十年代末我讀了奧地利心理分析小說家顯尼誌勒的許多作品,我心向往之,加緊了對這類小說的涉獵和勘察,不但翻譯這些小說,還努力將心理分析移植到自己的作品中去……
讀了顯尼誌勒的小說,譯了五六種後,便學會了他的創作方法;然後再看到弗洛伊德和艾裏斯的書,並由此認識到人的思維過程是多層次的。
縱觀施蟄存的十年創作之路,我們發現他的幾個作品集:《上元燈》、《將軍的頭》、《梅雨之夕》、《善女人行品》、《小珍集》等並非都是心理分析之作,並非都是施尼茨勒一方影響之結果,或僅僅為外國文學影響之結果。事實正如他本人所言:“五個小說集,各自代表了我的一個方向。《上元燈》裏的大多數作品,都顯現了一些浮淺的感慨,題材雖然都是社會現實,但刻劃得並不深。《將軍的頭》忽然傾向於寫曆史故事,而且學會了一些弗羅伊德的心理分析方法。這條路子,當時給人以新穎的感覺,但是我知道,它是走不長久的。果然,寫到《石秀》,就自己感到技窮力竭,翻不出新花招來了。於是我接下去寫了《梅雨之夕》和《善女人行品》,把心理分析方法運用於社會現實,剖析各種人物的思想與行動。這一時期的小說,我自以為把心理分析、意識流、蒙太尼(montagne)等各種新興的創作方法,納入了現實主義的軌道。……《小珍集》可以說是我回到正統現實主義創作方法的成果。”
就是說,在施蟄存曆時十年創作的小說中,真正屬於“心理分析小說”或曰“意識流”小說的隻有《梅雨之夕》和《善女人行品》兩個作品集中的22部作品。它們分別是《梅雨之夕》、《在巴黎大戲院》、《魔道》、《李師師》、《旅舍》、《宵行》、《薄暮的舞女》、《夜叉》、《四喜子的生意》、《凶宅》、《獅子座流星》、《霧》、《港內小景》、《殘秋下的弦月》、《蓴羹》、《妻之生辰》、《春陽》、《蝴蝶夫人》、《雄雞》、《阿秀》、《特呂姑娘》、《散步》。
在這22個短篇中,與施尼茨勒意識流小說的代表作《古斯特少尉》最為接近的是《在巴黎大戲院》、《魔道》和《四喜子的生意》。這幾個短篇的共同之處,就是自始至終都是由主人公的內心獨白統領了小說的整個故事情節,用人物的心理流程建構了作品的藝術框架,應當是施蟄存最具心理分析特征的作品。
《在巴黎大戲院》講述的是一個已婚的男人和一個未婚的女子相約去電影院看電影的故事。“我”是那個已婚的男人,由於被女子搶先買了電影票而感到有失顏麵。於是,便覺得瞟了他一眼的俄國男人冒犯了他的尊嚴,對女子在擁擠的人群中替他買票百思不得其解。走進影院,他又是嫌棄室內的空氣汙濁,又是看不慣德國人抽雪茄;又是為忘記拿說明書這一件小事懊惱不已,又是埋怨影院內的椅子太小,坐下去不舒服。電影開演前,他左瞧瞧,右看看,生怕被熟人認出來將此事張揚出去而丟臉。電影開演後,他心不在焉,一會兒對女子身上傳來的氣味想入非非,一會兒對與女子肌體的接觸而胡思亂想;一會兒對女子遞過來的手帕愛不釋手,一會兒又對自己作為已婚男人與這個未婚女子的未來充滿擔憂。電影結束後,女子揚長而去,將“我”丟棄在失落的夜幕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