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4章 施蟄存的心理分析小說與西方文學的影響(3 / 3)

作為一個曆史小說,《鳩摩羅什》似乎已經遠離了曆史的真實。作為一個現代小說,《鳩摩羅什》的確是作家運用了西方現代心理學的理論所創作的中國現代心理分析小說。這裏,我們無須顧及作品在曆史細節上的真實性,我們應當關注的是施蟄存在接受外來影響的過程中,如何進行本土化的處理。小說的藝術是西方的,小說的故事卻是東方的;小說中對人物心理的詮釋是西方的,小說中的人物卻是東方的。涼州、長安、黃河、秦王、大漠,乃至京城的市井民風,無一不是東方,無一不帶有濃鬱的、色彩鮮明的中國本土文化的元素。正是這鮮明的民族文學的元素,使《鳩摩羅什》這個用西方現代心理學架構起來的作品成了地地道道的、中國味兒十足的國貨。

《將軍的頭》寫的是唐朝廣德年間,一位名叫花驚定的將軍奉命率領部下前往邊境抵抗吐蕃人的進攻。花將軍不是純種的漢族人,他的爺爺是吐蕃人,奶奶是漢族人。雖然他已經入了大唐的國籍,但從小就聽慣了爺爺大講吐蕃風情、習俗和宗教的花將軍,內心深處依舊燃燒著吐蕃人的火焰。於是,這個身經百戰,驍勇善戰的、帶有吐蕃血統的大將,便帶領一支漢族人組成的騎兵隊踏上了征途。在他的眼中,瞧不起漢族人。因為把手下的士兵訓練成勇敢的武士容易,但要想管住這些貪得無厭、驕奢淫逸的漢族兵卻十分的困難。經過漫長的行軍,部隊到達了大唐的邊界,與吐蕃人近在咫尺。一次,一個騎兵試圖對一名武士的妹妹不軌,花將軍為嚴肅軍紀,將那個騎兵的頭砍下來掛在樹上。但武士的妹妹則認為花將軍過於嚴厲。戰鬥中,花將軍與一員吐蕃大將廝打在一起,他們同時砍下了對方的頭。花將軍手中的人頭露出了笑容,而吐蕃人手中的人頭卻流下了眼淚。

如果說《鳩摩羅什》所表現的是“道和愛的衝突”的話,那麼《將軍的頭》所表現的則是“種族和愛的衝突”。並將這種衝突貫穿於小說的始終。由於自己的身上流淌著吐蕃人的血液,由於自己是半個漢族人,因此,自從接到前往邊境,討伐吐蕃的命令之時起,背叛朝廷還是背叛祖國的矛盾就一直在煎熬著花將軍的心。一方麵,他訓練手下的武士效忠大唐帝國,一方麵,他的眼前不時幻化出爺爺所描繪的正直驍勇的吐蕃武士;一方麵,受命於朝廷遠征吐蕃,一方麵,又真心希望不與祖國的戰士為敵;一方麵,對朝廷派自己這個吐蕃人去攻打吐蕃心存疑慮,一方麵,又怕不服從命令被革職。複雜矛盾的心裏難以言表:

將軍抬起頭來,空蒙的灰色的天上,一隻疾飛著的鶻鳥,衝著雨雲向西方投奔去了。將軍不覺得長歎一聲。

“羱羝之神啊,我豈肯帶領著這樣一群不成材的漢族的奴才來反叛我的祖國呢!我已是厭倦了流蕩的生涯,想要奉著祖父的靈魂,來歸還到祖國的大野的懷抱裏啊。崇高的大讚普啊,還能夠容許我這樣的人作為祖國的子民嗎?我雖然隻有著半個吐蕃的肉身,但是我卻承受全個吐蕃人的靈魂和力量。隻要大讚普的金箭肯為我留著一支,我是很願意奉受征調的啊。在我,在卑賤的漢族裏做一個將軍,還是在英雄的祖國的行伍裏做一個吹號兵為更有光榮些。噯!你們,貪瀆的蠢人呀,當你們開始向實現你們的夢幻的時候,那已是你們的最後了”。

至此,花將軍的思想發生了變化,他的心理已經由一名漢族大將轉變為一員吐蕃鬥士。然而,見到武士的妹妹後,他的心理又產生了變異。一方麵,經武士妹妹的提醒,使他對處死的騎兵產生了恐懼。一方麵,武士妹妹的闖入,使這個30多歲的男子漢萌生了愛情。使他剛剛燃起的對祖國的情轉移到了對一個大唐少女的愛,命運再度將他拋向兩難的境地。幻覺中,他仿佛看見少女被騎兵奪去貞操;幻覺中,他覺得那個侮辱少女的人是他自己。戰場上,他被吐蕃人砍下了頭還依舊戰鬥,直到在少女的恥笑中方才倒下。這種因性愛所導致的心靈變異,就這樣被作家淋漓盡致地勾勒出來。

一個運用西方現代心理學的手法創作的小說,使一個以描寫中國古代戰爭為題材的作品蒙上了一層現代藝術的色彩。一個流淌著西方文學血液的小說,在施蟄存的筆下演繹成一個中國文化色調濃鬱的現代曆史傳奇。故事的時代是中國的唐朝,故事的背景是唐代帝國與吐蕃國的戰爭,故事的主人公是一個身兼漢族和吐蕃雙重血統的將軍。唐代帝國的民風民俗,一員大將在戰爭前後的心理變化,由於西方文化的融入而變得怪異,變得充滿魔力,變得充滿了神秘,使讀者在看到作家如何受其影響的同時,更重要地看到了如何擺脫影響。

《石秀》是施蟄存所創作的又一篇“運用曆史故事寫的側重心理分析的小說”。作品取材於施耐庵所著《水滸傳》第四十四回《楊雄醉罵潘巧雲 石秀智殺裴如海》。寫的是好漢石秀借宿楊雄家中,偶然之中發現楊雄之妻潘巧雲與和尚裴如海染上私情,並與楊雄一道將奸夫淫婦處死的故事。楊雄殺妻,源於潘巧雲的不貞,故在情理之中。石秀宰殺潘巧雲,動機何來?從原作的表層上,是為了維護哥哥楊雄的一世英名,是為了不使楊雄的一世英名毀於這個淫婦之手。這樣一個梁山好漢替天行道,為民除害,為朋友兩肋插刀的英雄,到了施蟄存的筆下卻演繹成一個為情欲所主導的殺人犯、虐待狂。

在《石秀》中,作家“用力在描寫一種性欲心理”。施蟄存認為,他的作品裏“講的不是一般的心理,是一個人心理的複雜性,它有上意識、下意識,有潛在意識 ”。“一個人是有多方麵的。表現出來的行為,是內心鬥爭中的一個意識勝利之後才表現出來的。這個行為的背後,心裏頭是經過多次的意識鬥爭的,壓下去的是潛在的意識,表現出來的是理知性的意識”。就是說,在石秀怒殺潘巧雲的行動中,表現出來的“理性意識”是為了不辱沒楊雄哥哥的一世英名,而被壓製在深處的則是潛藏在石秀心底的對這個柔情女子的瘋狂的愛欲,是滿足愛欲和兄弟情分之間激烈而痛苦的心靈搏殺。

與施耐庵的原作相比,《石秀》在情節的宏觀布局上沒有大的差別:留宿在楊雄家,遇到美貌的潘巧雲,發現哥哥之妻與和尚裴如海有染,與哥哥一道殺死奸夫淫婦。但是,在中國古代小說的整體框架下,施蟄存卻隻借用了原作的“形”,所還原的卻是原作的“魂”。就是說,《水滸傳》中的石秀寫的隻是“表”,而施蟄存筆下的《石秀》所寫的則是“裏”。“‘表’與‘裏’的結合,才是一個立體、真實的石秀”。小說中,作家用了大篇幅的心理活動展示了石秀對潘巧雲由“因為愛她,所以想睡她”,到“因為愛她,所以想殺她”的過程,驚心動魄地消解了一個英名蓋世的梁山好漢形象,使其還原成一個變態的殺人狂。

在描寫石秀初見潘巧雲的感受時,作家寫道:

他所追想得到的潘巧雲,隻是一個使他眼睛覺著刺痛的活的美體的本身,是這樣地充滿著熱力和欲望的一個可親的精靈,是明知其含著劇毒而又自甘於被它的色澤和醇鬱所魅惑的一盞鴆酒。非特如此,時間與空間的隔絕對於這時候的石秀,又已不起什麼作用,所以,在板壁上晃動著的龐大的黑影是楊雄的玄布直裰,而在這黑影前麵閃著光亮的,便是從虛幻的記憶中召來的美婦人潘巧雲了。

然而,潘巧雲畢竟是自己兄弟楊雄的妻子,朋友妻,不可欺。石秀既悔恨自己與楊雄結義,不然的話就可以將美人據為己有;又悔恨自己為何不早上梁山,那樣就不會遇到這個美人,也就斷了這個念想。

在描寫石秀與潘巧雲進一步接觸時,作家寫道:

石秀沉吟地凝看著潘巧雲的裹著豔紅色褲子的大腿,嘴裏含滿了一口粘膩的唾沫。這唾沫,石秀曾幾次想咽下去,而終於咽不下;幾次想吐出來,而終於吐不出來。而在這樣的當兒,雖然沒有正眼兒地瞧見,石秀卻神經地感覺到潘巧雲的銳利的眼光正在迎候著他。並且,更進一步地,石秀能預感到她這樣的眼光將怎樣地跟著他的一句話或一個舉動而驟然改變了。

此時的石秀,雖然在理性的意識中還在顧及著與楊雄的兄弟情分,而在潛在的意識當中,已經對潘巧雲發展到“因為愛她,所以想睡她”的階段。梁山好漢的英雄麵孔正在一點點淡去,取而代之的卻是一個欲火炎炎的雄性麵孔。

在描寫石秀得知潘巧雲與和尚的私情,並怒殺和尚之後,作家寫道:

在這一刹那間,石秀好像覺得對於潘巧雲,也是以殺了她為唯一的好辦法。因為即使到了現在,石秀終於默認自己是愛戀著這個美豔的女人潘巧雲的。不過以前是抱著“因為愛她,所以想睡她”的思想,而現在的石秀卻猛烈地升起了“因為愛她,所以要殺她”這種奇妙的思想了。這就是因為石秀覺得最愉快的是殺人,所以睡一個女人,在石秀是以為決不及殺一個女人那樣的愉快了。

正因為如此,才有後麵石秀與楊雄對潘巧雲及其丫環的血腥的屠殺場景,才有石秀在屠殺之後所感到的快慰,才有看到很多烏鴉在啄食潘巧雲的心髒所想到的“美味兒”。至此,梁山英雄的形象在人們麵前消逝了,好漢的義舉也演變成情欲的奴隸。

一部中國古代小說中的一段故事,被作家賦予了西方現代主義的精神;一個充盈著西方現代主義藝術的中國小說,卻始終沒有脫離本屬於中國文化的土壤。題材是中國古代的,人物是中國古代傳說中的英雄;故事的發生地在中國,故事中的風土人情亦是中國的。作品中,不但對潘巧雲的體態和衣飾的描寫是中國的,即便所流露出來的“最毒不過婦人心”等有關“女人就是禍水”的文化觀念也是本土的。而運用西方現代主義心理手法所刻畫的石秀,也未能脫離中國人的文化心理。這一切都如作家所言:“文學無所謂舶來品,中國人用中文寫的東西都是中國文學,即使寫的是外國人,也是中國文學。”

作為走向世界文學的嚐試者,施蟄存在文學創作、文學翻譯和文學研究中,始終沒有放棄對外來空氣的汲取,對外來影響的接受。與此同時,在接受和借鑒的過程中,他又始終立足於中國文化的土壤,融外來文學的營養於自己的文學實踐之中,使其在中國文學的土壤上開放出新的花朵,“他有洋味,他歐化,但又始終摻合著由江南城鎮風物凝結成功的那股民間氣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