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6章 王維的詩與佛教的“空”(2 / 3)

除了“空山”和“空林”,詩人還描寫了“空穀”:“群龍兮滿朝,君何為兮空穀”(《送友人歸山歌》);“空磧”:“暮雲空磧時驅馬,秋日平原好射雕”(《出塞》);“空日”:“惆悵故山雲,徘徊空日夕”(《歎白發》);“空潭”:“薄暮空潭曲,安禪製毒龍”(《過香積寺》)和“空翠”:“山路元無雨,空翠濕人衣”(《闕題二首·山中》)等。總之,大自然中的一切,都被詩人賦予了“空”的意象和“空”的內涵。在這些名為山水詩實則佛禪詩中,更多的是通過山水寄托了詩人藏於心中的佛禪思想和佛禪境界。由此可見,“‘空’字在王維詩中是一個具有特殊意義的語符。‘空’包含著禪思,反映了詩人對自然界形態萬千的物象的體悟”。

二、館舍之“空”

《壇經》有言:“菩提本無樹,明鏡亦非台;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埃?”在佛者眼中,世間萬物,“無所從來,亦無所去”;既無邊界,也無大小;既無方圓,也無長短。在佛家看來,“世間一切事物和現象都是由各種因素所組成,依據各種條件而存在,自身沒有質的規定性,不是永恒常在的獨立實體,所以是‘空’”。正所謂“法性本空寂,無取亦無見。性空即是佛,不可得思量”。在佛學思想的影響下,王維的詩不僅描寫了自然界物體的“空”,也描寫了生活物體的“空”;不僅描寫了山林中的“空”,也描寫了館舍中的“空”。在他的“空字詩”中,建築物體之“空”多有不俗的表現。

例如《遊化感寺》:

翡翠香煙合,琉璃寶地平。

龍宮連棟宇,虎穴傍簷楹。

穀靜唯鬆響,山深無鳥聲。

瓊峰當戶拆,金澗透林明。

郢路雲端迥,秦川雨外晴。

雁王銜果獻,鹿女踏花行。

抖擻辭貧裏,歸依宿化城。

繞籬生野蕨,空館發山櫻。

香飯青菰米,嘉蔬綠筍莖。

誓陪清梵末,端坐學無生。

這是一首佛意濃鬱的詩。詩人從感化寺的建築風格寫起,用“翡翠”和“琉璃”描寫了寺廟的華麗,用“龍宮”和“虎穴”描寫了寺廟的雄偉,給人以莊嚴肅穆之感。接下來,詩人將筆墨轉向寺廟周圍的環境,用“穀靜”和“山深”烘托了寺廟的“淨”,用“瓊峰”和“金澗”襯托了寺廟的“明”。在這“靜”、“淨”、“明”的情境中,山路迂回,雲繞雨晴,大雁銜果,小鹿踏花,一派世外桃源的空靈天地。這時,詩人寫到了自己,表明了決定在這裏吃糠咽菜,粗茶淡飯,“誓陪清梵末,端坐學無生”的情懷。詩中的“空”所修飾的是“館”,寺廟之華麗,建築之雄偉,氣氛之莊嚴,在如此“空靈”、“空淨”、“空靜”的大自然的懷抱裏,就是一個“空”。其實“空館”不空,因為那裏有香火,有僧人;“空館”不寂,因為周邊有風響,有水聲。所謂的“空”無非是詩人的一種生命求索。

又如《秋夜獨坐》:

獨坐悲雙鬢,空堂欲二更。

雨中山果落,燈下草蟲鳴。

白發終難變,黃金不可成。

欲知除老病,唯有學無生。

這是一首清晰展示人生感悟曆程的詩。一個寂靜的秋夜,孤獨地坐著悲歎雙鬢的詩人。二更時分的夜晚,可聽樹上的野果在秋雨中散落,可聞草中的蟲兒在孤燈下的鳴叫之聲。三百六十五裏路,從故鄉到異鄉;三百六十五裏路,從少年到白頭。時間催人老,歲月不饒人,黑發變白發,無人可逆轉。時間都去哪兒了?還沒好好感受年輕就老了。麵對生命年輪的無情碾壓,苦情、悲情、感傷之情、感歎之情一道無奈而無助地在那個萬籟俱寂的秋夜,在秋風苦雨中湧上詩人的心頭,又在苦辣酸甜的瞬間咀嚼而過。這時,“空堂”就像一首音樂主旋律轟然奏響。人生如夢,人生無常,“陋室空堂,當年笏滿床;衰草枯楊,曾為歌舞場……亂烘烘你方唱罷我登場,反認他鄉是故鄉;甚荒唐,到頭來都是為他人作嫁衣裳”。在如此淒淒慘慘的心境中,詩人棄世離俗,思想上發生了巨變,清醒地醒悟到“欲知除老病,唯有學無生”。“空堂”不空,有詩人獨坐其中;“空堂”不寂,有雨聲、蟲聲、落果聲。所謂的“空”是詩人理解人生後的一種領悟。

再如《登辨覺寺》:

竹徑從初地,蓮峰出化城。

窗中三楚盡,林上九江平。

軟草承趺坐,長鬆響梵聲。

空居法雲外,觀世得無生。

從文學角度而言,這是一首典型的山水詩。詩中的“竹徑”、“蓮峰”、“窗中”和“林上”等詩句都是詩人登上辨覺寺後的所見所聞。詩人從腳下的竹林小徑出發,登上蓮花峰後忽見辨覺寺夢幻般出現在眼前。從寺廟的窗戶向外望去,三楚大地盡收眼底,樹林外的九江也盡在眼前。身為山水詩人,王維以對大自然山水特有的敏感和捕捉力,寥寥數語就將辨覺寺的特點和風貌點綴出來。然而,身為佛教徒的王維,絕非為登山而登山,為山水而山水。詩的後半部,“軟草承趺坐,長鬆響梵聲”即刻將讀者帶入寺廟的佛教氣氛之中,令人賞心悅目之時即起肅敬之感。在此基礎上,詩人將登辨覺寺的感悟和盤托出:“空居法雲外,觀世得無生”。其實,“空居”不空,因為詩人要在此誦經修行;“空居”不寂,因為寺內有梵語,寺外有濤語。在如此清靈的“空居”之地,何樂而不為?

除了“空館”、“空堂”和“空居”之外,王維還寫了“空門”:“宿昔朱顏成暮齒,須臾白發變垂髫。一生幾許傷心事,不向空門何處銷”(《歎白發》);“空房”:“桂魄初生秋露微,輕羅已薄未更衣。銀箏夜久殷勤弄,心怯空房不忍歸”(《秋夜曲》);“空宮”:“萬戶傷心生野煙,百僚何日更朝天。秋槐葉落空宮裏,凝碧池頭奏管弦”(《菩提寺禁裴迪來相看說逆賊等凝碧池上作音樂供奉人等舉聲便一時淚下私成口號誦示裴迪》)和“空留壁”:“遺掛空留壁,回文日覆塵。金蠶將畫柳,何處更知春”(《達奚侍郎夫人寇氏挽詞二首》)等,將佛教的“空說”,將自己對“空”的理解,寄托在一個個實體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