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6章 王維的詩與佛教的“空”(3 / 3)

三、心性之“空”

唐代禪門居士龐蘊曾有詩:“十方同聚會,個個學無為。此是選佛場,心空及第歸”,意指若想金榜題名,光宗耀祖,成就一番事業,就要做到“心空”。身處大千世界,麵對芸芸眾生,誘惑始終伴隨著內心的衝突。若心存雜念,則一事無成;若心性純淨,則光明在前。《涅槃經》有言:“所謂內空、外空、內外空、常樂我淨空、眾生壽命如來法僧第一義空。”在王維的“空字詩”中,描寫“空心”和“空性”等“心性之空”的不在少數。它們或借景流露,或以物托情;或迎送感懷,或自嘲自解;或抒情感傷,或塵心已淨,表達了一種超乎塵世的“心之空”境界。

例如《飯覆釜山僧》:

晚知清淨理,日與人群疏。

將候遠山僧,先期掃敝廬。

果從雲峰裏,顧我蓬蒿居。

藉草飯鬆屑,焚香看道書。

燃燈晝欲盡,鳴磬夜方初。

一悟寂為樂,此生閑有餘。

思歸何必深,身世猶空虛。

這是一首寫“空虛”的詩,也是詩人對自己與僧人交往軼事的文學寫照。據《舊唐書》王維本傳載:王維“在京師,日飯十數名僧,以玄談為樂。齋中無所有,唯茶鐺、藥臼、經案、繩床而已。退朝之後,焚香獨坐,以禪誦為事。”在詩中,王維先寫自己晚年時“清靜理”、“與人疏”、“候遠僧”、“掃敝廬”乃至僧人光顧“蓬蒿居”的生活情趣,流露出一種遠離人煙,遠離塵囂,悠閑清心,自得其樂的幸福感與滿足感。待眾人粗茶淡飯之後,便開始“焚香看道書”,在氤氳香氣中進入佛禪的精神世界,直到“燃燈晝欲盡,鳴磬夜方初”。在頓悟了佛禪的真諦後,詩人頓覺解脫,並決心在餘下的人生中以寂為樂。至此,詩歌升華到高潮:“思歸何必深,身世猶空虛”。既然對眼下的生活樂此不疲,樂不思蜀,既然自己的身體和身後的一切皆為“空虛”,何必再想回到那喧囂世界之事呢?“空虛”不空,因為詩人的心很充實;“空虛”不寂,因為有焚香道書相陪。

又如《謁璿上人》:

少年不足言,識道年已長。

事往安可悔,餘生幸能養。

誓從斷臂血,不複嬰世網。

浮名寄纓珮,空性無羈鞅。

夙承大導師,焚香此瞻仰。

頹然居一室,覆載紛萬象。

高柳早鶯啼,長廊春雨響。

床下阮家屐,窗前筇竹杖。

方將見身雲,陋彼示天壤。

一心在法要,願以無生獎。

這是一首寫“空性”的詩,也是詩人自己從世俗進入禪界的心路曆程的寫照。年少時期無言可表,接觸佛教時年事已老。悔恨如煙的往事,慶幸餘生得到佛教的真傳。自信奉佛教起,便擺脫了塵世的羈絆,放棄了功名利祿,無拘無束地麵對這個空靈的世界。拜佛為師,焚香瞻仰,靜然打坐,將天地萬象置於身外。早晨有黃鶯在柳枝上鳴唱,長廊中有春天的雨滴在鳴響,一心修行,此生無怨。對佛教而言,“空性”是所追求的最高精神性本體和最圓滿的真理。一旦獲得了這種真理,就等於進入到成佛的境界。詩人以“浮名寄纓珮,空性無羈鞅”表明了自己視塵世功名為糞土,“一心在法要”,立誌追求“空性”的決心和意誌,體現出一種思想上的升華。“空性”不空,那裏有詩人不懈的追求;“空性”不寂,那裏有詩人餘生的信仰。誠如詩人在本詩序中所言:“舍法而淵泊。無心而雲動。色空無礙。不物物也。默語無際。不言言也。故吾徒得神交焉。”

再如《過盧四員外宅看飯僧共題七韻》:

三賢異七賢,青眼慕青蓮。

乞飯從香積,裁衣學水田。

上人飛錫杖,檀越施金錢。

趺坐簷前日,焚香竹下煙。

寒空法雲地,秋色淨居天。

身逐因緣法,心過次第禪。

不須愁日暮,自有一燈然。

這是一首描寫“寒空”的詩,也是一首“禪”味兒十足的詩。詩中第一句中的“三賢”、“七賢”、第四句中的“裁衣”、第六句中的“檀越”、第八句中的“焚香”、第九句中的“法雲地”、第十句中的“淨居天”、第十一句中的“因緣法”和第十二句中的“次第禪”均為佛教用語,或者與禪佛有關。從詩中可以感覺到那時的詩人已經完全沉浸於“佛禪”的境界之中,專心打坐,專心讀書,人世的艱苦與清貧已拋腦後。不思世俗,不愁日暮,不懼寒苦,因心中有佛燈一盞。“寒空”不空,因為詩人已在佛禪的天地中品味到其中的甘蜜;“寒空”不寒,因為點燃在詩人心中的那盞燈給予他無盡的溫暖。在精神的追求和心靈的享樂麵前,塵世的苦,季節的寒早已煙消雲散,所展現給讀者的隻有那佛燈下苦心修行的、自強不息的身影。

除了“空虛”、“空性”和“寒空”外,詩人在“心性之空”的詩作中還寫了“空知”:“晚年唯好靜,萬事不關心。自顧無長策,空知返舊林”(《酬張少府》);“空自知”:“中歲頗好道,晚家南山陲。興來每獨往,勝事空自知”(《終南別業》);“空憂喜”:“莫驚寵辱空憂喜,莫計恩讎浪苦辛。黃帝孔丘何處問,安知不是夢中身”(《疑夢》);“空病空”:“龍鍾一老翁,徐步謁禪宮。欲問義心義,遙知空病空”(《夏日過青龍寺謁操禪師》);“趣空”:“礙有固為主,趣空寧舍賓。洗心詎懸解,悟道正迷津”(《與胡居士皆病寄此詩兼示學人二首》其一);“浮空”:“浮空徒漫漫,泛有定悠悠。無乘及乘者,所謂智人舟”(《與胡居士皆病寄此詩兼示學人二首》其二)和“心空”:“ 愚穀與誰去,唯將黎子同。非須一處住,不那兩心空”(《愚公穀三首》)等。

從王維的“空字詩”中,我們既看到了詩人對佛教的領悟,也看到了佛教對其詩歌的影響。由於詩人本身就是佛教徒,因此佛教的影響舉手投足般滲透在他的詩歌創作中,本文所言的“空”隻是其中一隅,佛禪思想在詩人其他詩作中的表現亦十分鮮明。身為詩人兼畫家,說王維的作品“詩中有畫”無可厚非。身為詩人兼佛教徒,說王維的詩“詩中有佛”或許更為貼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