達文在論述《哲學研究》時指出:“當將來這位建築師停止揮動他的魔棍時,神聖的光芒就會照射他建造的這座大教堂了。這座教堂具有雙重性質,就像中世紀的這類建築物一樣,外麵擠簇著表現於人與獸各種麵貌下的人類的種種情欲,而裏麵則放射著聖壇的純潔之美的光輝。”這應當是對這座文學教堂及其“三角楣”所做出的最準確的評價了。
三、未完工的脊頂:《分析研究》
在三角楣中,有一種“中間頂部或底座上開口的中斷式三角楣”。這種形式最早出現在羅馬時期,到巴洛克時期形成風氣,“成為一種巴洛克風格的特色裝飾形式”。這種看上去在脊頂上帶有缺口的三角楣原打算在中斷部分裝飾各種標誌物的,但是,當我們走進《人間喜劇》這座瑪德蘭教堂,並瀏覽其建築全貌時,卻不無驚訝地發現這座教堂的脊頂基本是空著的,其形狀與巴洛克風格的“中斷式三角楣”別無二致。這道未曾完工的文學教堂的脊頂,就是《分析研究》。
巴爾紮克認為:“《風俗研究》代表社會效果,……是基礎。……《哲學研究》中講為什麼會有情”,而《分析研究》是尋找起因。“風俗是表演舞台的場景,因則是後台和機械。‘起因’就是責任者。但是,隨著作品螺旋形上升成為思想上的高度,作品就收縮和凝結。”從巴爾紮克寫給韓斯卡夫人的信中看,《分析研究》至少要寫9部作品。巴爾紮克本人也期待著“這座文學宮日後還要用作品的第三部分所構成的豐富多彩的柱頂來加以裝飾”,並感歎“到那時,它又會多麼美好啊”。但是,我們所看到的《分析研究》還不到3部作品。盡管《人間喜劇》本是就是一座未完成的建築,但《風俗研究》和《哲學研究》已基本上構建起了大廈的概貌,而恰恰是這座文學教堂的封頂之處出現了殘缺。這既是巴爾紮克本人的遺憾,也是文學史的遺憾。
《分析研究》所完成的2部作品是《婚姻生理學》和《夫妻生活的煩惱》,未完成的1部作品是《社會生活病理學》。對於處在這座文學教堂最頂部的《分析研究》,巴爾紮克不想多加評論,主要是作品的數量太少,構不成規模。因為按照計劃,除了《社會生活病理學》外,他還打算創作《教育界剖析》和《品德專論》,但未果。
乍看起來,《婚姻生理學》不像一部文學作品的名字,倒像是一本研究婚姻生理學的理論著作。而它的另一個名字《從折中主義哲學觀點探討夫妻生活的甘苦》留給我們的印象,卻很像一篇學術論文。從嚴格的意義上講,《婚姻生理學》與其說是文學創作,不如說是理論研究,是調查報告。因為其中既沒有一部小說所必需的人物,也沒有一部小說所不可或缺的連貫的情節,有的隻是對夫妻生活的“沉思”。除“引言”外,《婚姻生理學》共分三部:第一部“緒論”中,共有9篇“沉思錄”,這是對女人和愛情的沉思。第二部“內部和外部的自衛手段”中,共有13篇“沉思”,這是對夫妻感情的沉思。第三部“論內戰”中,共有8篇“沉思錄”,這是對夫妻關係的沉思。整部作品就像一本“婚姻格言集”,不時有精彩的格言警句出現。例如“婚姻就是把兩個互不相識的人一輩子結合在一起”、“婚姻帶來許多罪惡,而人所共知的謀殺還不算是其中的最壞的後果”、“婚姻是一場殊死的戰鬥,戰前男女雙方都祈求上天保佑”、“銀行家的妻子總是體麵的女人,但坐櫃台的女人則不是”、“道德也許隻不過是思想的禮貌而已”、“傳種接代、財產和兒女並不能構成幸福”、“婚姻的幸福是夫婦兩心相印的結果”、“結婚是一門學問”、“婚姻不完全象在股票交易所買賣債券一樣嗎?”、“夫妻間兩心相印的時刻快如電火石光,而且一去不複返”等等。妙語連珠中潛藏著深層的哲理,打情罵俏中流露出嚴肅的思考,“玩笑中充滿哲理,講哲理時又夾帶玩笑”。在挖出了金錢是主宰一切的社會病根的同時,“集中了對於社會原則的諷刺性的考察”。
《夫妻生活的煩惱》也是一部不太像小說的小說。作家用卡羅琳娜代表妻子,用阿道爾夫代表丈夫,在一係列前後並不連貫的片段式的情節組合中,在輕鬆調侃的筆調中娓娓道出了“夫妻生活的煩惱”:結婚前為雙方所能繼承的財產精打細算的煩惱、結婚後懷上了將來要分割他們財產的孩子的煩惱、女人在社交界的煩惱、丈夫從單身漢過渡到父親的煩惱、夫妻間相處的煩惱、婚後女人的煩惱、婚後男人的煩惱等。小說接續了《婚姻生理學》的俏皮風格,將嚴肅的箴言溶於嬉笑怒罵之中,並不時有精妙的格言警句出現。如:“男人對妻子的一切都得負責,而妻子卻並非由丈夫培養”、“如同靈與肉之間有天壤之別,精神的折磨也遠遠大於肉體的折磨”、“敏感的人並不是明智的人”、“丈夫和妻子互相抓住時,鬼才知道是誰抓住了誰”、“煩惱又附帶著煩惱”、“男人靠行動生活,女人靠感情生活”、“丈夫隻是男人;而已婚女人卻既是男人、父親,又是母親、妻子”等。究其“煩惱”的病根,依舊是主宰了那個時代的金錢。
1834年10月,巴爾紮克在寫給韓斯卡夫人的信中說:“我相信到1838年,我巨著的3個部分即使未完工,至少也已壘起來成為一堆巨石。”而在他的內心深處,卻無時無刻不在憧憬著這座文學上的瑪德蘭教堂拆除腳手架,“展示出整個人類的圖景”的那一天。然而,“這位《人間喜劇》含辛茹苦的作者”和“這座宏偉大廈匠心獨具的建築師”卻沒能看到自己的文學教堂竣工之日,沒能實現140部作品和3000個人物的建築構想,就在勞作中離去了。建築史上的瑪德蘭教堂完整地矗立在巴黎街區,文學史上的瑪德蘭教堂卻隻能殘缺地佇立在巴黎的文學土壤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