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望
小時侯,每到天黑的時候,我就趴在門檻上,守著爸爸歸來,爸爸的腳步一響,我就飛跑上去。
爸爸摟抱著我,問:“想爸嗎?”
我說:“想!”
爸爸問:“哪裏想?”
我脆生生說:
“心裏想!”
長大了,每到天黑的時候,爸爸就坐在門檻上,守著兒子歸來。
我在很遠很遠的地方出家,從此爸爸隻看到鄰居的兒子回家。
媽媽,兒年紀越大越想你
媽媽,遠行的時候想你,遠行是溫暖的。
媽媽,被人欺侮的時候想你,被人欺侮是溫暖的。
媽媽,長伴青燈的時候想你,長伴青燈是溫暖的。
媽媽,望著天空的時候想你,天空是溫暖的。
媽媽,冷的時候想你,冷是溫暖的。
媽媽,餓的時候想你,餓是溫暖的。
媽媽,你在我未成年的時候走了,未成年的時候是溫暖的。
可憐冬月初三夜
冬月初三的夜,露似珍珠是濕的冷的,月似弓是濕的冷的,恍若隔世的夢是濕的冷的,一些若有若無的風是濕的冷的!
濕的冷的夜敲打著我的窗,風送竹枝,嗚嗚,嗚嗚地哭,其間一滴淚水打在夜的額頭,破粹了我疾走的夢……
輕推小西窗,想起今天是母親的生日,按照老家的習俗,我應該“叫飯”:擺一碟菜放一碗飯擱一雙筷,然後嘴裏輕親說,媽媽,來吃飯……
母親,你已去世三十年,可你的音容還在我的陽間除非等到我死的那一天,這樣的夜晚我一年總比一年痛,尤其一想到“如果你還活著……”
正月十六這天母親在山上而我在火爐旁
正月十六,天正在亮的時候,無錢吃藥的媽媽淒婉地叫喚數聲,腳一蹬就離開了我們,把我的哭喊全留在童年,這個被母親蹬過的日子成了我心口無藥可醫的傷。
天黑了,天空中飄起細雨,今年是倒春寒,又是正月十六的日子,當我一想到母親一個人孤零零在山上,冷風,冷雨,冷天,冷黑。
而我看著元宵晚會的重播很溫暖地坐在火爐旁,我的眼淚就止不住流淌,我找來一件衣裳,卻找不到母親為她披上。
再埋葬一回我的外公
外公,共產黨說你是國民黨
外公,國民黨說你是共產黨
外公,國共合作的時候是誰……誰的子彈
把你釘在65年前的黃昏嚇退夕陽?
65年前你起名的丹羽山依舊晃晃日輪紅
65年前你起名的瀠陽河還在反複流淌好大喜功
隻是起名的人不知道是該屬於前朝還是今朝
沒有誰知道你生於何年何月何日
於是我給你編造一個生日:1911年1月1日
因為這一年是國民黨建立中華民國
沒有誰知道你槍斃於何年何月何日
於是我給你編造一個祭日:1949年10月1日
因為這一年是共產黨建立新中國
我找不到你的墳墓也找不到你的屍骨
隻好抓一把土放進你的棺木
讓土用無比厚重的忠誠代表你的信仰
作為衣冠塚,以土的名義,把你埋葬
沒有葬禮,也聽不到一個親人為你哭泣
今天就不要給我發信息不要給我打電話了,好嗎
我要一心持咒招請65年前成為孤魂野鬼的外公
就算他是冤親債主也要造一座墳讓他有棲身的地方
為什麼我的眼裏不含淚水
因為一種憂傷傷我太深太深防不勝防
讓我空一會兒,讓我空一會兒
我走過的半生,不是苦難就是奔喪
亂世中的那抹紅凋謝了外婆的苦苦行吟
小腳外婆,我的
三寸金蓮的小腳外婆
一歪一歪,像從水上飄過
風一樣從你麵前遠去
直到把一個背影的點
射到你的眼窩還回不過神,手足無措。
那亂世中搖曳的一抹紅
被軍閥擄去
粗獷的吼聲中
外婆的淚種在春天
長成了我親愛的母親
母親,你知道你為什麼要來嗎?
難道僅僅是路過人間?
當我寫這首詩的時候
外婆倏地站在我的麵前
她吊死的那天
我剛好五歲半
她吊死的樣子
活像一個倒著的感歎號
晃蕩著我的天空
已經三十多年
外婆,我是愛你的,外婆
你不要嚇我。
帶著母親的後半生遠走他
鄉電閃鞭,雷聲催;風聲啐,雨點急
我疾走在這場春雨的醉夢中
我要趕在她醒來之前抵達母親的墓地
我要母親在雨後看到我如何發芽生長
母親是在我這個年紀去世的
我還要趕往相同的時間段去續母親的夢
我是母親的大兒子,我的心還跳著母親的心跳
我走時,會把母親的淒愛苦恨埋葬好
會把母親的天帶走會把母親的生死薄帶走
我們是小戶人家,沿途我會繞開燈紅酒綠
我們借宿的地方,隻求雲生水長風吹草長
母親,我早已一心念佛
阿彌陀佛……阿彌陀佛……佛說念阿彌陀佛就是念一切佛,凡夫說念阿彌陀佛就是心中有佛,師父說念阿彌陀佛就是念阿彌陀佛,師公說念阿彌陀佛自己就是阿彌陀佛!
阿彌陀佛……阿彌陀佛……阿彌陀佛,你怎麼不問我來到世上要念一輩子“阿彌陀佛”?
告訴你吧,阿彌陀佛:聽說好好修行就能見到去世的母親,所以我到處行善一心念佛。
當我念到一心不亂心無動轉天空發白,阿彌陀佛,我隻求為見上母親一麵——哪怕這個願望最終是空的,我也要用佛號填滿這個“空”!
我原諒了父親
父親在外麵有了人不再帶錢回家
先是不再帶錢回家後來是不回家
無錢吃藥的母親整日整夜咳嗽孤單失望
十一歲的我上山打柴偷樹賣了貼補家用
過年時我在別人家跪著求父親回去滿足母親的念想
父親給我十元錢就不再看我長得像大人的臉龐
正月十六的早上母親腳一蹬淒婉地叫喚數聲
一口血吐在地上顫抖著跳了一下
她把喊我的名字留在世上自己還不相信自己已經死亡
我沒有來得及哭泣也沒有來得及悲傷
默默拿一把鋤頭與鄉親們一起上山把母親埋葬
十五的月亮十六圓,那一夜的月亮真的好圓好大
那一夜,我坐在母親墓旁,一直到天亮
父親的最後歲月
一個兒子的全部意義就是親手把父親埋葬
我親手埋葬了父親就像當年父親把我抱出產房
一個戰士的全部意義不是戰死沙場就是回到故鄉
長命鎖保佑父親沒有戰死在朝鮮戰場他回到了故鄉
父親1米8的身板讓春天也心蕩神搖激情高漲
他那雙大海樣深藍得無比柔和的眼睛單刀直入吞噬美女的暗香
城裏的月光挺起的胸脯誘捕了父親的三湘四水
我教訓父親有了後媽就隻準陪後媽嗬斥著趕他回鄉
後媽沒有女人的殷勤,父親饑一餐飽一餐常常獨自睡在沙發上
父親再也沒有回到城裏,隻一年光景癌症就讓他變成叫花模樣
美人和香草從頭到尾纏繞了父親一生的時光
死到臨頭父親隻要求埋在母親身旁
他死後很久我才得知他的親人拿走了他保險櫃的鑰匙把他的心鎖上
父親不願再花我的錢閉上眼不吃不喝用沉默堅持到最後死亡
他們請了風水先生東挑西選找借口不準他與母親合葬
我一路風雨趕回家親手用最後一捧土掩埋了他最後一個願望
父親為了學佛曾經當兵殺人的他跪在我麵前拜我為師頂禮法中王
父親曾告訴我死後臉上蓋一張白紙一是怕醜二是請活著的人原諒
百善孝為先,父親,你死前我後悔沒能伺奉在你身旁
百孝不如一順,父親,回到媽媽身旁不要訴說人間的淒涼
兒時,父親帶我在爺爺奶奶外公外婆墳前磕頭
此時,我一個人趴在父親墳前,給帶我的人磕頭
父親的沉默
一把剃須刀橫飛著斬斷三千煩惱絲
我是不可能延續父親的香火了
我要用一生的力氣建一座寺廟
隻為超度父親在戰場殺死的那麼多人
一棵茅草站在風中搖晃故鄉的時候
我是爸爸不孝的兒子
一朵鮮花頂禮供奉諸佛菩薩的時候
我是荷擔如來家業虔誠的釋子
父親隻有一槍托子高的時候就當兵打仗
1949年以前他殺死的是國民黨的兵
1950年轉戰朝鮮殺死的是洋鬼子
每次回憶殺死他們時總是眉飛色舞
頭顱與鮮血鑄就成父親胸前的軍功章
可在我學佛以後父親忽然沉默不語了
他不忍兒子用一生修行來償還他的英勇
每個夜晚,木魚聲聲,如泣如訴
父債子還,父債子還,天經地義
當路邊的野花綻放土地芬芳,江山變了
爸爸,你可不可以再揍我一頓呢?
爸爸,爸爸,凡在你走過的地方,皆能聞到你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