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床後有個臉龐紅紅的青年小夥子給他提了一桶溫水,侍候他洗臉。到後又把早飯拿來,請他用飯。不見主人。問問那小夥子,才知道天毛毛亮時已出發,過長嶺辦事去了,過午方能回來。城裏來客見那侍候他的小夥子,為人樂觀而歡喜說話,就和那小夥子談天。問他鄉下什麼是頂有趣的東西,他會些什麼玩意兒。小夥子隻是笑。到不能不開口時,卻說他會唱點歌逗引女子,也會裝套捕捉山貓和放臭屁的黃鼬鼠。他進過兩次城,還在城中看過一次戲,演的是武鬆打虎。又說二三月裏鄉下也有戲,有時從遠處請人來唱,有時本地人自己扮演,礦上賣蕎麥麵的老板扮秦瓊,砦子裏一個農戶扮尉遲恭,他伏在地下扮秦瓊賣馬時那匹黃驃馬。十冬臘月還願時也有戲,巫師起腔大家和聲,常常整晚整夜唱,到天亮前才休息。且殺豬宰羊,把羊肉放在露天大鍋裏白煮,末了大家就割肉蘸鹽水下酒,把肉吃光,把羊頭羊尾送給巫師。……城市裏的來客很滿意這個新夥伴,問他可不可以陪過礦場去走走。小夥子說總爺原是要他陪客人的。
兩人過礦場去時,從堡後繞了一點山路走去。從鬆林裏過身,到處有小毛兔亂竄。長尾山雉穀穀的在林中叫著。樹林同新洗過後一樣清爽。
小夥子一路走一路對草木人事表示他的意見,用雙關語氣唱歌給城裏客人聽,一首歌儼然可得到兩首歌的效果。
小夥子又很高興的告給客人,今年滿十五歲,過五年才能夠討媳婦。媳婦倒早已看妥了,就是砦子裏那個扮尉遲恭黑臉農戶的女兒。女的今年也十五歲,全砦子裏五十六個女孩子,惟她辮子黑,眼睛亮,織麻最快,歌聲最柔軟。到成家時堡上總爺會送他一隻母黃牛,四隻小豬,一套做田的用具,以便獨立門戶。因為他無父無母,尉遲恭意思倒要他招贅,他可不幹。他將來還想開油坊。開油坊在鄉下是大事業,如同城裏人立誌要做督撫兵備道,所以說到這裏時,說的笑了,聽的也笑了。
城裏人說:“凡事有心總會辦好。”
小夥子說:“一個是木頭,一個是竹子,你有心,他無心,可不容易辦好。”
“別說竹子,竹子不是還可以作簫嗎?”
“尉遲恭是個什麼樣的人你可不知道。”
山腳下一個小牧童伏在一隻大而黑的水牯牛背上唱歌,聲音懶懶的。小夥子打趣那牧童接口唱道:
你歌沒有我歌多,
我歌共有三隻牛毛多,
唱了三年六個月,
(唱多少?)
剛剛唱完我那白水牛一隻牛耳朵!
小牧童認識那小夥子,便呼嘯著,取笑小夥子說:“你是黃驃馬,不是白毛牛。”
小夥子快快樂樂的回答說:“我不是白毛牛,過三年我就要請你看我那隻水牯牛了。我不許你吃牛屎,不許牛吃李子。”
小牧童笑著說:“擔短扁擔進城,你撇你自己。”吼著牛走下水田去了。
城裏客人問:“不許牛吃李子是什麼意思?”
小夥子隻是笑。過了一會卻說:“太上老君姓李,天地間從無牛吃主人兒子的道理。”
到得礦場山腳下那條小街上時,隻見許多婦女們坐在門前捶石頭敲荒砂,各處是釘釘鐺鐺聲音。且有礦工當街拉風箱,燒淬鋼鑽頭。(這些鑽頭照例每天都得燒淬一次。)前幾天有人在被焚燒過的空地上砍木頭建造新屋,幾天來已完功了。一切都顯得有一種生氣,但同時使城裏人看來也不可免發生一點感慨。因為朱砂水銀已從兩千年前方士手中轉入現代科學家手中,延壽,辟邪,種種用途也轉變作精細儀器作猛烈炸藥,不料從地下石頭裏采取這個東西的人,使用的工具和方法,以及生活的情況,竟完全和兩千年前的工人差不多。
看過礦山,天氣很好。城裏客人想,總爺一時不會回來,不如各處走走。就問那隨身小夥子,附近還有什麼地方,譬如大廟,大洞穴,可帶他去看看。小夥子說這地方幾個廟都玩過了,隻有嶺上還有幾個石頭砌的廟,不過距離遠,來回要大半天。要去最好騎馬去,山洞倒不少,大一點有意思一點的也在嶺上,來回十多裏路,同樣得騎馬去。洞穴裏說不定有豹子,因為山上這些洞穴,照例不是有人住就是有野獸住,去時帶一枝槍方便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