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種為難人的性格也潛伏在女傭史翠身上。我不知道她究竟是淋巴質分泌過於旺盛,抑或是有什麼別的毛病,不過我這輩子見過的最會哭的人,非這位年輕女子莫屬,她和蒸餾廠一樣,能突然之間冒出最澄澈的巨量淚水。綜合了這些性格的她就形成了一種極為堅強的韌性,她不會讓眼淚落到地上,而就在她的鼻子和臉上停留著。她會輕輕搖頭,用她的沉默深深困惑著我,那副可憐的樣子讓人迷惘,甚至較之於為了慈善募捐而極富煽動性的“可敬柯萊敦”,她的迷惑性都要超過千萬倍。廚娘同樣也有一套招數能使我陷入混亂。她會輕車熟路地把自己的故事娓娓道出,堅稱她的心神因為烏斯河而耗弱,而且不斷地卑微地講述她那隻銀色懷表的遺願。
而在晚上,我們每個人都感染上了恐懼和猜忌的情緒,可是這些恐懼和猜忌實際上壓根就是不存在的。一個圍著頭巾的女人?文獻記載上說,我們就像在一間完美的女修道院裏住著,圍著頭巾的女人在這兒隨處可見。詭異的聲音?因為有的傳聞是關於樓下的銅鍾的,於是我就親自在黑暗的大廳裏靜坐傾聽,直到許多奇怪的聲響傳進我的耳朵,要不是我衝出去探尋究竟,導致全身血液活絡了一些,它們的寒意大概會凍僵我的心髒。諸位可以試著在你的床上躺下,睜著眼度過一個寂靜的夜晚,或是在舒服的火爐旁窩著,跟夜晚的活力一起等待黎明。你要是願意,甚至能讓任何一個房間中響起各種聲響,直到相應和的聲音出現在你神經係統中的每根神經為止。
我再一次重複:每個人都感染上了恐懼和猜忌的情緒,然而這些恐懼和猜忌實際上壓根兒就是不存在的。房裏的女人隨時都準備馬上昏厥(因為不斷嗅鹽,她們的鼻子都脫皮了),而且隨時準備好出現異常狀況就逃跑。兩個年紀稍大的女傭,總會讓怪女孩到更加危險的地方去查看,而在每次冒險回來後,怪女孩的僵直症也總會發作。史翠或廚娘要是在晚上上樓,必然就會有陣陣沉重的跺腳聲從天花板上傳來。並且這些聲響是那麼頻繁,就如同有個拳擊手在房子裏瘋狂地跑著,對他看到的每個用人都要狠狠地來上一拳。
無論做什麼都注定徒勞無功。害怕也毫無意義,因為哪怕在此時親眼看到了貓頭鷹,也不知道貓頭鷹在下一刻會飛往哪兒。試圖發掘真相也沒有用,誰若是無意中壓到了鋼琴鍵,發出什麼刺耳的音階,怪異的音調就會引起圖克的狂吠。有哪個不幸的鍾要是突然響起來,哪怕是讓鐵麵無私的拉達曼斯對那些鍾進行審判,殘忍地把它們拆下、把它們的聲音消滅也是徒勞。在煙囪底下生火,讓有問題的房間和隱蔽處被猛烈的火光照亮,將火炬丟到水井裏,所有的一切都毫無用處。
我們把仆人換了個遍,然而情況依舊如此。這批新仆人很快就逃得沒了蹤影,然後又找來了第三組人,結果依舊如此。管理家務的用人們原本跟我們很愉快地相處,然而最後卻落得如此破碎而淒涼的境況。有一天晚上,我沮喪地跟妹妹說道:“對於讓用人跟我們一起住這件事,佩蒂,我的信心沒有多少了,我想放棄是我們唯一的選擇了。”
妹妹雖是女子,卻頗有豪俠之風,她說道:“約翰,別這樣,不能放棄。約翰,不能被打敗。我們總會想到辦法的。”
“還有什麼辦法可想呢?”我說道。
“我們都清楚得很,”妹妹說道,“約翰,不管是為了什麼,我們要是不想承認失敗、一直在這兒住下去,就必須依靠自己,用我們的手把這棟房子徹底接納過來。”
“不過,仆人總不能少啊!”我答道。
“不要想有仆人照顧了。”妹妹果斷地說。
跟大多數生活水平較高的人一樣,我從未想過若是沒有了忠心的仆役的照顧,日子應該怎麼過。對於這種想法我一點頭緒都沒有,因此聽到妹妹的這句話我感覺難以想象。
“我們都明白,到了這裏他們會擔驚受怕,之後這種恐懼就互相傳染,我們同樣明白,他們的確是害怕了,也確實是互相傳染了這種恐懼。”妹妹說道。
“除了巴透斯。”我用一種空洞的語氣說道。
(我留下了聾馬夫幫我,直到現在,因為他可能是整個英國脾氣最壞的人了。)
“不錯,約翰,”妹妹點著頭說,“除了巴透斯。然而那又能說明什麼呢?巴透斯聽不到任何人對他說話,除非有人對著他的耳朵大喊,他也不跟任何人交流。並且,巴透斯有嚇過別人或被人嚇過的經曆嗎?從來沒有!”
這句話說到點子上了。每天晚上十點鍾,這個聾啞車夫就準時在他馬車房裏的床上躺好,那裏隻有一桶水和一把幹草杈,此外什麼都沒有。我要是事先沒有告訴他,而在十點零一分到巴透斯那兒,就會被那桶水澆透、被那把杈子殺死。這是一條我永遠牢記在心的金科玉律。對於我們頻繁的騷動,巴透斯從未有過注意,並且這個沉默寡言、冷靜沉著的男子,即便是看到怪女孩又變成了大理石、史翠陷入莫名的狂喜,依舊能安靜地吃他的晚餐,頂多再把一顆馬鈴薯塞進嘴裏,或是將眾人遭遇的不幸當成自己再吞一個牛肉餡餅時的作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