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知道,”停了一刻,H君說,“據懂得幸福的人解釋,它和……總之和世間所有的存在一樣,一樣,到處存在著……譬如,舉例說,叫化子有叫化子的幸福……戲子……有戲子的幸福,這些不是隨便什麼人都可享受……是專有的。說是能否幸福,隻在會不會支配自己的時間和應付空間。這樣講,……我是失敗了。一個平凡人,需要相當的錢用,而七年中我一直吃著三十元的薪水……”他伸出三個指頭,“我卻已經是四個……”
他的聲音異常衰微,幾乎隻有蒼蠅翅膀上的那麼大小,還要為喘息經時的停下來,夾雜著嘔心的幹嗆。送過一枝香煙去,他搖搖頭謝絕了。
“有了家室了吧,七年,哈,記得那時你還是小孩子哩。”
“嗯。你卻更像書生……”
“氣味濃嗎?”他將頭靠在窗上,“哎,一個人的一生是很難逆料的,沒有想到,很快的這就——”
他戰抖的兩手蓋住眼,一時間在厲害的發著喘。我懊悔說出那句不事檢點的話。
孩子又煩人的號啼著……
暫時合上眼,我不願知道車到了什麼地方,隻想著——一隻小艇,卻荷著重載,冒著風浪,在險濤裏掙紮著慢慢航行。單就眼前的H說吧,幸福的夢曾開過豐滿的花朵,而家一落到肩上,什麼全沒有了,全破滅了;挨著無味的日子,拆駝了脊背,聳起了肩膀,而那重荷,卻是拋都不得拋開。
幸福的園呢?幸福的園是荒蕪的。
車在一個小站上停下來,上下的人很冷落。H君提著小箱,遞一張卡片過來,急喘的苦笑著道:
“這是地址,有空希望你有信來。”
車站包圍在淒苦的風聲和雨聲裏,H君提著小箱的瘦削的背影,在雨中昏弱的燈光下搖晃著,不久便在夜色裏消失。此後即不時有信劄來往。有一次,他非常痛苦的寫信來說:
“……罹了這不可挽救的病,據說是肺病。這樣告訴你,實在很罪過的……妻已經是三個孩子的母親,從她身上,我已得不到絲毫安慰;但也怪不得她,因為已是就要當四個孩子的母親的人。有時,幾乎是每天我感到寂寞,卻死不得,可不是你看……是的,我常常希望,但不知能否看見光明到來……”
很明白的,人還希望得救,他是那樣熱烈的想活下去。
近時很少得到他的消息,寫了封簡短的信去,卻由另一個地方寄了一張鑲黑欄的明信片來。H君沒有見到他熱望的,預示在眼前的光明,就平淡的死掉了。
爐火更暈紅下去,然而能寫什麼呢,對於死者。
原載一九三四年四月《文學季刊》
第1卷第2期選自《黃花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