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失樂園(1 / 2)

中國人,猶其挽近的中國人,拈住“今非昔比”之類做題目,嘮叨起來,文章是很多的,雖然已成濫調,然而做起來,文章一定也還是很多的。我也是中國人,多多少少也免不了沾染這毛病。怎樣就有了這毛病,又自何時起,自己也委實糊塗;有些講不出。假使你一定要問,我隻好說從失了樂園。話越說越奇了,我怎麼也好有樂園?這好像是故意誇張。但這裏的樂園說來可憐得很,即幼年時玩耍的處所。這處所,也許和天國的樂園相差很遠,然而隻因為至今還沒有到天國的樂園去過,想象不出到底是怎麼一番樣子,以致將這樣可憐的地方也視作樂園了的。

鄉下人一年到頭娛樂的時候很少,至少在我們鄉下是如此:端午不喝雄黃酒,仲秋不賞月,舊曆七月十五日逢“鬼節”,城市裏是能放河燈的,可是這是鄉下,雖然有河,卻難得有水,更沒有什麼“會”什麼“社”之類的組織,因此除卻上墳照例燒化紙錢外,大抵與平日無異,悄悄過去了事。隻有上元節,孩子們得到一隻花紙糊的燈籠已喜出望外,間或有人肯破費買兩筒小號“花子”放放,簡直要動員全村上下了。玩龍燈大放煙火諸事,是連年近古稀的老人也未嚐說起有過的。這村子是那麼小,又那麼窮,從不曾有大事件值得記述;也一年到頭都被寧靜的空氣包圍著,情況之冷落,隻好用寂寞去形容。

然而孩子們正也和別處的毫無差別,總不肯讓寂寞重重壓到身上,讓時光白白逝去。孩子們決不甘於坐在大人身旁,聽他們講糧、米、油、鹽的行價,某舉人遺話,或鬼怪故事。那些都是毫無意味的廢話,同孩子的心不相關屬。孩子們有著自己的世界,那就是禾場上。每當秋後,場上已收拾得幹幹淨淨,月亮照著光光坦坦的場麵,晚飯後就熱鬧起來了。這是孩子們的樂園。

雖然隻是毫無什麼虛實變幻的場,然而一被孩子們占領,就決不會再是簡單的了。他們也會翻出許多花樣。其中有一種叫做“老鱉曬蓋”,是要四個人前後左右四角站正,一個人上去腳蹬住後兩人的肩膀,手抓住前兩人的肩膀,一氣向前跑去的,有些類似疊羅漢。還有一種叫做“老鼠鑽圈”的;還有多種是擺起鎮勢,雙方一問一答,然後以力量的盛衰決勝負的。這些遊戲大都非常幼稚,變化也很簡單,大似原始人賽會中的節目。可是鄉兒是真心的在玩。嘩笑吵鬧之聲往往驚起寒林中的睡鴉。

鄉村中是荒涼的,猶其冬春兩季的夜間,路犬昏鴉間或鳴吠兩聲,宜增加落漠的情味,但孩子們卻能驅除這岑寂,假如鄉村可以比作水墨畫,孩子的呼聲確給添上一抹生氣。

自然,孩子們之所以玩耍,並非為點綴村坊冷落的門麵,他們還沒學會遮掩醜惡,他們隻知道娛樂,而這娛樂究竟能得到多少好處,也從不計及。他們隻任情的耍,不單忘記晚歸,甚而至於“忘我”,所以直到夜深,場上還鬧嚷嚷,非等大人三番幾次催促是不願意散場的。

娛樂也是一種“教育”,近來已惹起人們的注意。上述鄉野的各種玩法究竟有多大價值,我不曾作過估計,但和學校裏規定的一比,也不遜色在那裏,太簡單也是事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