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些簡單的耍法在教育家看來也許是原始的,野蠻的,不合理。然而暫且也沒有辦法;雖然隻是一群“無法無天”的野孩子,也決非不會文明,無如社會給他們的限製太多了。即並這野蠻的玩法也要失去豈不是大可哀哉了嗎。
我的失去樂園是因為家中還有幾個錢,父親送我進學校,隨後他故去了,自己也到了成年,便不得不按一般成年人那樣去生活,所以是極其平常的。倘若仍跑到那叫做樂園的光場上,參進那小小的隊伍中去,縱然是月下的夜間,恐怕也要引起不平常的反響的吧。我已經不是孩子。不過每逢冬春的夜晚,總禁不住想起幼年時一切場上的景況;那怕中間有著若幹距離,對樂園卻是依舊向往著的。有時坐下來好久,明明對著紙壁,卻看見一群孩子在捉捕,在逃避,在吵,在鬧,而且連呼哨也聽見了,其間便來了人生不可免的輕飄飄的哀傷,想到和孩子已經漸漸的遠離。
前年偶爾因著變故回到家裏,第一個使我想起的便是禾場上的樂園。後來也想起過,就是那片小小的樂土也罷,也不知演過多少小小的喜劇同悲劇。然而舊情所係,忘他不下的。
那是一個初冬的夜晚,天氣還不很冷,一地好月亮,連樹木也都照得像童話中才應有的;想來場上一定大熱鬧,該借以溫一溫舊夢。但走到去禾場的路上時,卻不能不立住了。場依舊平坦整潔,月光依舊冰瑩通亮,可是一個人影也看不見,連吵鬧聲,呼哨聲像一起被冷然的月光掃去了個幹淨。街上呢,也看不見有人似的東西活動。隻有一隻狗垂倒了頭,拖著尾巴慢慢的走過,嘴裏還發出咳嗽聲,但決不是魚骨卡住嗓子的結果。立了好久,也決不是賞月,隻是無端端的站著,讓涼風吹拂著臉,許是真也有點惘然了吧。那些“無有家教”的孩子呢,當然不會絕種的,那末有事情?也不致都這般的湊巧。然而第二天事情卻弄明白了。在土穀廟前我看見一個孩子,大約有十一二歲光景,瘦小身量,麵容枯槁,枯槁得有幾分像是蒼老,但是一個孩子也決不會錯的。這孩子的站相有些出奇,在我們那時代決不會有的,他立著,出左腳,是一個“稍息”的姿勢,左臂卻橫攔在胸前,托住右肘節;右肘節以上屈上去,食中兩指間夾著一隻本地造的卷煙。他昂首眺望著原野,正悠然的吸著煙。雖然他並不留神四近,然而任誰也會感動的吧!模樣是那樣像一個流氓,一個盼望著故土的水手,可是不更像一個大人嗎。
暴力起初僅及於大人,孩子還隻間接受到影響,漸漸的連大人也不夠填滿那貪婪的腸胃時,這惡毒的網也就捕羅起孩子。他們被殘害去天真,逼著不得不負起成人的任務,不得不擔起成年人的憂愁,被軋去一切快樂。本來還隻是該嬉戲的孩童,卻已經拿起煙卷像一個成人在抽了。關於這點尚無人提及;我們的“天才”呢?哪裏去了!
這話離我當孩時止不過八九年功夫,似乎不算怎樣長久,然而八九年間已有過這樣一番大的變動,孩子們是縱然那樣不大高明的樂園也一並失去了。現在又是將近三年,孩子們怎樣了呢,誰知道?
選自《黃花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