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這世界(1 / 2)

小車站正和它本身的構築相仿,常是顯得單調而且平靜。被炮火熏黑的處所,經過一番修葺,洗刷塗飾得不留絲毫痕跡。所以並無可以惹人注目的地方。那灰色的外貌,老在人的血管裏注入疲倦。隻有夏季情形略微不同。

德國槐已經昌茂的煥發著了,遠望去像一座陶醉暑熏黑的小小別墅。四周環繞著的綠陰,一陣風過,搖擺有如煙雲,同時發出一聲滿足後的,懶洋洋的歎息。至於車站上的雜役們,則漠然處理著事務,永遠對匆忙表示的輕蔑神色。他們緩緩移動著腳步,不管作事或閑談,口角常是叼著一支香煙。許多事物無意中給這車站塗上一重懶散的色彩。它又衰老又孤單,時時在歎氣的樣子,像低頭回憶幾時曾遭受過一次騷擾,或尋思那如煙如霧的夢境。

夏日吹著無定向的風,仿佛什麼人噓的一口大氣。太陽光耀著綠的原野;原野冒起黃煙,患著熱病,窒悶的喘著。

“打死我吧,咦,咦——”

空恬的原野上,起了呼喊聲,就在這車站下。呼聲隨即就消失了,沉寂又重鎖了這幅天地。但那呼聲的尾音卻像一聲哨子,尖利而且可怕,至今似乎還刺痛人的耳朵。

車站的前廊下隻有一個預備搭車的旅客。他打一個嗬欠,豎起頭來望了一望,將鼻準上的蒼蠅驅開,便又倒下頭去打瞌睡,紅頸皮上的汗珠仍繼續向下流去。

沉悶的空氣壓滅了蟬聲。

“打死我吧……”

呼聲又起來了,是一個女人的。這聲音既不是乞求,也不是尤怨,隻不過突然起來了,又突然消失了,很寂寞的。

閑散的人漸漸趕來,漸漸的圍上,看著這出活劇:一個男人在捶打一個女人。臉上蒙著灰塵,浸著汗漬,大家默然立著。頭頂著輝煌的陽光,任汗珠蚯蚓似的往下流,短褂滲濕了,褲子滲濕了,皮一般貼在肉上。臉上是平靜的,毫無異樣的表情,隻因為這一切都已看慣,連男人打女人。

隻見那漢子緊扯住婦人的發綹,另一隻拳擂擊著她的胸膛,鼻孔不住發出哼哼的聲音。他不停的喘著,胳膊上隻剩下骨頭和高高繃起的脈絡。汗珠裏混合著泥,滴在女人的臉上,很難看出他才不過是三十掛零的人。女人呢,大約也是三十來往年紀,本來就很稀薄的頭發,一部被扯掉了,一部還捏在男人的手裏,另一部披散在額頭同耳際,看去更是稀薄的很,有幾處連紅紅的頭皮也都露了出來。她扁平的胸口敞開著,緩緩的,但大量的在一起一伏。臉色也許正和她的生活一個樣,灰澹而且寂寞,卻很正氣。她沒有淚,也不哭泣,隻單調而又微弱的呼喚著。

“打死吧……”

觀客擠動一下,隨即又靜下來,大家隻要看,也覺得隻該看,誰也不言語,因為是“閑事”,不應該多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