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漢子將女人扯翻在地上,一味的捶打,通過觀客的意識,那應該是“正義的拳”,更不該多管了。所以女人能不哭,也不流淚,似乎連掙紮躲閃的意思都沒有,盡讓拳頭落下來,承受著。為什麼呢?這也似乎是大家早明了的,這不必問。
那一對男女也許是夫婦;唯其是夫婦,才應該這樣的吧,否則,有那麼些日子恐怕真要閑卻了。對於這雙男女的家世,看客也很了然,隻消低頭想一下,便活現在眼前。可是那漢子顯然已被折服,雖然挨打的並不是他。那不怎麼粗壯的手腕鬆開滿握的頭發,一綹被拋到泥土裏。一雙眼很是空洞,茫然的望著,卻避開別人。汗沿著汙濁的固道,從額角滾下,到顴骨那裏就分作兩支:一股由鼻窪奔向嘴唇,一股經腮巴直撲頸項,儼然是兩條蜿蜒的小河。唇抽搐著在打顫,一麵很費力的喘著。
“走!”
這是命令,應該很嚴厲的,但卻變成沙啞的了。
蟬止住叫聲。
天上沒有雲,沒有空氣,但耳邊卻有一種瑣碎的微音,不歇的騷嚷著。車站同無盡頭的綠色的原野在太陽的白光下浮動,發瘧疾的一般。
離車站遠遠的鐵架上,安全信號已竟轉上去,岔道也在閘口那邊站妥了,等待著一次快車進站。
“唔,這天,真像蒸活蝦米的。”
一個站役抹著額角,退了出去。
“好看吧,”他說,“要吃母豬肉哩!”
用手巾扇著風,便急急向車站值班去了。
女人以兩膝跪起來,吐一口痰,馬上便消沒在灰土裏,剩下的涎條掛在下巴上,混合著泥和血,在太陽下閃動。她望著車站的紅尖頂,喃喃道:“打吧。”胸脯急促的喘著,合上眼,重新等待捶擊。
那漢子啐了一口,重新跳上去,看去氣勢很不小。他咬著牙嘶嚷道:
“你‘賣’教你‘賣’……”
每一拳下去,必然用鼻子哼一聲。
“我‘賣’,也吃在你肚裏呀……”
女人重新在泥土裏翻滾,這次似乎真的要哭出來了。
四周騰起了笑聲,自然又是一番騷嚷。
“走!”
那漢子停下來,兩手戰栗著,有點羞愧。
突然一陣擾嚷,人齊向車站奔去。
賣西瓜的孩子被人闖翻了,躺在泥土裏,號哭著,滾去滾來,像躲進泥淖裏睡覺的豬。西瓜埋在灰塵裏,經過一番踐踏,單剩下皮,木梳般這裏那裏擺著,蒼蠅已經趕上去在上麵啃。
太陽的白光照耀著,這世界!這憂鬱的大地!綠的原野在無限的靜寂中喘息……
選自《黃花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