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娜拉”已經過去,跟著人事的變遷,現在是頗為冷落了。
不過,五四前後的娜拉,是很不寂寞的,有人替她喝彩,有人惋惜,有人咒罵,總之很熱鬧。倘若一聲報道:“娜拉下榻某某旅館,”一定也像蕭一樣被包圍起來的吧。這並不奇怪:假如翻一翻當時的案卷,將能發見有許多人用電話和筆打探伊的下落,為伊突然的出走耽心,仿佛還有人惦念娜拉出走時是否帶有巨量鈔票的事,其實都不免有些蠢相的。
二
前年初冬,耽擱在T城車站下一家小客棧裏。一天晚上,落著細雨,K來看我,見麵時不免吃驚,料不到他會從南部的山裏趕來。
他還是昔年那樣消瘦,麵皮黝黑,沉著寡言,隻是眼鏡不知幾時另換了一架。精神依舊煥發,這使我放了心。
他說這次來時,途中曾遇見娜拉,人吃得白胖,很像一位太太了,隻是模樣也顯得老了許多。她同一個男人同座。男人約摸四十歲光景,光頭黃臉,像一個辦稅務局子的。
“我想是她丈夫,”K忖測的說。
這時也想起那叫做娜拉的女人,而且還和K有過一段糾葛。
“她也看見你嗎?”我問。
“看見的,她笑笑。”
K吸著煙,停了一陣,又沉思的緩緩道:
“到一個小站,男人下去賣東西,她想說話,我到後麵車廂裏去了,不想見她。”
他好像有點感慨,繼續自語著:
“好說什麼呢,兩個不同路的人!”
忽然K卻興奮起來。
“忘記了嗎,”他擦著被雨打濕的眼鏡問道。“老嚷著‘我要征服全世界的男人’,寬下巴,——就是她。”
“哦!”記得的。
三
她生著怎樣一副模樣,事隔多年,已經有點模糊;但靜心想一下,也並非毫無所得。人樣的一張臉,鼻子恰長在中央,隻是顯得特別大,且是最重要的部分,倘要去掉,這張臉孔也就不成其為臉孔;一雙眼縱然是笑裏也還釘著人,很是死相,這大概又是因為以前總是羞答答的,不敢抬頭,忽然有了自由,要大膽看一個飽了的緣故。自己也活著經過不少風浪,說來說去也隻剩下殘碎的印象;那時又都是剛從家庭的牢籠裏撞出來,都是剪短了頭發,又都是遇見大千世界頭昏眼迷了的,要想從中單拉出某一個,究竟不大容易。就拿眼為例吧,當時卻都有著“見飯大嚼”的氣概。
當時在×軍政治部工作的“同誌”很多,女性也有幾位,可惜一直沒有功夫弄清她們的姓氏,就因為都是新剪短了的頭發(那時叫做“下發”的,)又都是昏醉了的鳥兒,任何一個可以姓張,也可以姓李,甚至朱馬牛楊都無不可。至於她為什麼有了這名字,可就很難說得清,總之她叫做娜拉。自然,她原來的名字並不這樣,依舊是道地的國貨,然而人家是叫她做娜拉的。這裏隻有一個例外,就是那小勤務兵,他叫她做“先生”;有一次生生把娜拉氣壞了。她狠狠的跺著腳嚷道:
“你要叫我‘同誌’呀!”
她是很“革命”的。
四
娜拉很“革命”。她說話時總是將“你們”和“我們”對立起來,前者專指男性,後者代表女性。她不準稱女性為“女人”,要稱“女子”,起初是強迫,後來方針變了,向違令者嘲笑。這是很有道理的,不信試一比就可知道:從“人”升到“子”不是明明提高了許多嗎。
娜拉會騎馬,也會放槍,而且新名詞說得滿好,嘴上從不離“工作”,由政治部到婦女協會,由參謀處到軍機處,甚而至於闖進輜重營。因此也就很忙。忙便是“工作”;工作便是“革命”,這邏輯法,凡我同誌,是都不隔膜的。
不過,娜拉的“革命工作”是大半都被Kiss占了去的,否則便不“革命”,便是“封建”。而最怕這罪名的是娜拉。譬如娜拉突然被人捉住,也不管她是否同意,就來一個Kiss,娜拉定會跌足大呼“豈有”,而那“同誌”又很明白娜拉的弱點的,他便嘻皮笑臉的察示罪狀道,是:“娜拉真封建!”這樣一來,連被嬲的娜拉也隻好以大笑了之。
許多人從中討了便宜;但這說法娜拉是不答應的,伊會提出抗議。Kiss應該在“互惠”的條件下舉行,倘說“便宜”,即是“封建”。娜拉決不承認從家庭出來是為的布施“便宜”。
娜拉也有武器,就是Kiss,擁抱和困覺。話似乎漸說漸下流了,但當時的情形的確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