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娜拉的下落(2 / 2)

我不知道娜拉是否也曾悲哀,然而,不久就看見有女子哭了,這淚一直流到現在。可是當時的娜拉,表麵上的確是快樂的,她忙於騎馬,忙於放槍,忙於奔走,忙於野會。總之,是初從牢籠裏飛出的鳥兒,驟然間置身在太大了的大氣裏,難免頭昏起來。要說頭昏,也是可恥的,且也真能惹出誹笑。她四麵冒碰,憑著一時的火力原也可支持片刻。她唱著誰也不懂的歌曲,贏得了四野的應和,其實隻是一首不出如來掌心的狹窄的歌曲,而她已經“要征服全世界的男人”。這隻是張大其辭,事實並不然的,倘若男子中也有過被征服者的事,那麼,大概隻有K同副官處的那位同誌,為著娜拉,幾乎沒有將刺刀戳進小肚裏去。

秋間,空氣漸漸不大寧靜起來。

娜拉雖仍忙於騎馬,放槍等,可是情形已大大不同,另患了一種頭昏。一個落雨的夜裏,大家終於不得不脫離軍隊,另作打算。娜拉是否同行,已經不能完全記憶,但仿佛她很早就同那副官出去了的,那麼逃難者中就根本沒有她。

至於那大血案當時是怎樣劫掠著青年人的性命,那情形,這裏不願多說,好在知道得更清楚的人,當下正還不少。不過,還想少費幾句話談談以後的事,可說是險濤的餘波了吧,然而也並非不險。

當那驚動世界的大血案開始時,人是由一個頭昏的世界滾進另一個頭昏的世界,青年人立在浪尖上翻跟鬥,一些人倒在血泊裏死了,一些人又跨過血泊走了,而大多數的女性,因為無處歸落,隻有沉沒下去。據一個人的小說裏說,甚至有不得不以賣淫度日,雖未可全信,而他們的日子過得沒有晝也沒有夜,倒是可以想見的。

然而事情並不就此完結。跟著從一些短期學校裏,女性又遊魚似的露了臉,因為看看已無危險,以為大可以投機。因之同樣的頭昏症也就又傳給他們。先前沒有受盡的痛苦,現在又要他們承受;前先沒有流完的淚,也要他們來揮灑。隻是這時已不叫做“娜拉”,而是什麼“馬琳英”(?)了。

這些都是無辜的子女,他們也需要反抗封建勢力的毒淫,無如所落入的依舊是封建的圈套,這樣便糊裏糊塗被利用,被蹂躪了一番,結果且倒了大黴。大概是將“封建”看得太滑稽了吧。淚自然還是可以隨便流的。這裏有一段陳話,確也能使我們警惕:能同宰人者絕緣,固然是清高的,如其一時還絕不了,待要一交手,力氣稍差一點,即很容易被摔翻到爪牙下。但死並不可怕;可怕的是躺到狼懷裏尚不自知,還吆喝什麼“征服全世界的男人”,那結果也就將等於春夢。恐怕春夢也難以做成。如此說來,這裏的娜拉又和詩人易卜生的娜拉不同。但自五四以來,自奉為“娜拉”的正不知凡幾,結果也不過換得一隻“花瓶”,這還是有門道可通的上焉者;下焉者,我想,這裏不說了。“封建”呢,也不是稻草紮的,它在笑著!

時間再回到兩年前。

雨已經住了。

“娜拉重又回到家庭了。”我說。

“可是,許多人都已跨過去,他們是健康的。”

我們四隻眼光光的對著,一個是K。

娜拉出走以後的事,詩人易卜生並未交代清楚,為後世的人布下一個疑陣。估量情形,娜拉是不會驟然重回到家庭裏去的;也不像中國有娘家可以歸寧;伊又是過於剛強,對於人生甚是執著,也不至投黃浦江;當下是也不曾指明攜款潛逃,投奔愛人,那麼,她到哪裏去呢?在未得到確鑿的答案之前,隻好假定娜拉是在世界上漂流;至於漂流到哪裏,都一任她自便。

娜拉出走時是很匆促的,雖然有著一個還算滿意的家庭,似乎也無暇帶走銀行的存折,這樣霎時間便成為赤貧了的。坐火車輪船都需要錢,這在娜拉辦不到,她隻好徒步跋涉。這其間娜拉也許迷失過路途,經過半世紀光景的時光,也居然來到了中國。

按自然法則,人是越活越老的,然而居到這反常的年頭,一切都會兩樣,連人也可以越活越年輕。娜拉既到了中國,自然經見世麵不少,這時擺在她臉前的已不是麵包,乳油,娃娃的保姆車,而是帝國主義的軍艦。娜拉是人,也可以年輕。她將往哪裏去呢?我想這是可以測知的,不是虛飾。

總之,娜拉決不會為“婦權運動”掛起律師牌子的,也決不會老遠的跑到中國來“征服全世界的男人”……。

選自《黃花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