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期終了,榜上的分數列於七十與八十之間,如果記得不錯,索龍的名子大約是在我的後邊,也許前邊。好在大家都未必懷著甲等第一的野心,所以不曾為這事互勉和挨受痛苦。也是命定了的“渺小人物”的特征。另一方麵卻也證明了他並不如何用功。但從他對於功課認真的情形去看,這證明又似乎不甚可靠,有時竟疑心到有什麼人在阻止他。然而引起我懷疑的,卻是另外一種全不相幹的事。
雖然我可算索龍唯一的友伴,卻從不清楚他住家的所在;他也從不告人,仿佛有意處處隱諱。由同學的惡罵中,雖也聽見過索龍的娘應該是怎樣的一個女人,但因為出意不正,所以不大置信。
索龍幾乎是定規每天來家一次的,設使沒有課,會一直玩一個下午。禮拜日同假期也從無例外。那麼,他定然是城廂人家了。可是在城廂的什麼地方呢?每屆黃昏,送他出門時,這疑團總毫不放鬆的逼著我,而又似乎怕著什麼。有一天,那句壓到心頭好久的話終於忍不住了。目送著那瘦小孤單的身影——半日的快樂他好像全未帶走,而且連來時的興奮也一並丟下。望著這情形,平日總感到難以捉摸的不安,一直等他默然的在暮色裏消失——我說:
“你的家在那裏呀,索龍?”這話是曾經下過幾天決心的,但脫口之後,馬上又感到懊悔,就隨意捏造了一句謊:“想去玩玩。”
“家?……”
以那雙大而憂鬱的眼望著我,他遲疑著並不回答。他似乎憑空小了許多,想把自己隱藏起來。他的臉似乎平麵化了,又似乎被痛楚蠱蝕著,時時刻刻在那裏變,眼中光也宜見得怯弱。隨後,他低著頭,踏著黃昏的街默然去了。
不久年節來了,他送我一隻鵪鶉,是一隻鬥敗的鵪鶉,預備吃掉的。他無限惋惜的說:
“鬥敗了的。嗡,鵪鶉……”
嘴唇翕動著,想當還有話咽下去。
我高興的把住鵪鶉,打趣他道:“那,你也是的啦,索龍,一隻母子。”
因為伺養失方,鵪鶉不久也就死掉。
春假間,他曾到我們鄉間——無人居住的家裏,幾次三番的說:
“上學多沒意思啊,上學……真厭倦極了,我恨那學校!”
“你真是鴿子,痛痛快快……對了,那枝花城裏是見不到的。”
我有意將話岔開。因為那時我已懂得身量單薄的苦處。大約是必須同自然與同類戰鬥之故吧,身材不行的人,總覺得是一種無可奈何的恥辱。自然,又和後來的指摘矮子為“小日本人”不同。而像索龍那樣瘦小的人,似乎也隻配讀書,我想。因此,懷疑到他是否扯謊。但在要開學的前夜,索龍跑來了。果然不再上學,說是明天就到一個鎮上去學徒,一早要起身。又說本來不打算多事,後來才決定通知一聲的。送他到大門口,他還揮著手喊道:
“記著啊。”
隨即轉身就匆匆走了。
那時雖還隻是孩子,竟也不免感到惘然,同時心裏又憑空覺得輕鬆許多:從此將不再聽到嘲笑同惡罵,也不再看見一個孤單單的弱小的靈魂受苦。不消說,十年過去了,從此便再沒有看見那瘦小的人的機會,後來和那隻鬥敗的鵪鶉一同,是連影子也早已忘記了個幹淨。至於索龍的身世,至今知道的也還是從那惡毒的罵詈中聽來的一些:索龍的娘是個不甚名譽的女人,而且連這也是早都——忘卻了的。
一想起現在人要活著的艱苦,便不以索龍的下場為怪,隻是心中無端被攪亂了一下,便又重新翻出了湮沒多年的記憶。寬闊的額,柔軟的頭發,瘦小的身材,大的含著無限憂鬱的眼:那是索龍。望著天上流過的白雲,溫煦的太陽漸漸偏西,漸漸的將被屋脊遮蔽,然而這些,永遠不會引起索龍的注意了,他已經不再需要什麼。即現在的記憶恐怕也隻是暫時的,隨後有更暗淡的事情發生,倘若“腦力有限說”可靠,這記憶將被擠出,或壓平,也將同那隻鬥敗了的鵪鶉一樣,不久就可以又遭一次忘卻,恐怕也是最後的忘卻。
選自《黃花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