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程耀先(2 / 3)

他逢了這樣的絕路!

耀先在武漢還沒有定住腳,就又不得不從血泊裏逃走。既然無處棲身,為了暫時維持生活,便流落為“走方郎中”。這樣走村坊,過市鎮,雞鳴起程,鳥啼投宿,其潦倒的景況,可想而知。耀先孤單的影子在山野泥道間踟躕了大約有半年之久,後來碰著一支軍隊,就是前麵講過的他那親戚,在裏邊當軍需官,這才算暫時有了著落。軍隊後來在我的家鄉駐紮,耀先自然也隨行。當軍隊開走後,耀先卻留下來了。據耀先自己說是因為看不慣軍隊訛詐克扣的勾當。

我又遇著耀先時,他是顯得更加蒼白了,也不見得怎樣老,隻是瘦得很。穿了一件夾袍似的薄襖的他,因為是冬天,總是抄了手,踽踽的走著路。

這次會麵,彼此的印象似乎都很不錯,已經無須再找談話的材料。

一個上好天氣的下午,我去看他,費了好大的事,才算找到了他住的地方。屋子是座南向北,背陽的兩間,撲麵就是一股陰森森的氣息襲了上來,雖然是舊曆正月,也還覺得冷不可支。耀先正坐在窗下,在一張廢紙上畫墨圈,說是煙也沒有了,托寫訴狀的也好久沒有上門,簡直找不到事做。

看這屋子,是隻有四垛泥壁,一張出格的大床,上麵橫陳著褡褳似的薄薄的棉被。牆角裏築著泥灶,冷冷清清的,似乎已經好久不曾動過煙火。一隻缺腿的木案上躺著半片白菜,還有幾塊凍僵了的紅薯。耗子都要逃避的房子,卻住著人,那淒冷的情形,真是無法說得出。

不曉得耀先自己有著怎樣感想,看情形,他仿佛不覺得什麼,大半是麻木了。他談著在這裏遇到的可笑亦複可憫的青年人,逢人便說自己是共產黨的。

想起從別人嘴裏聽來的兩年來耀先的生活,我便忘記他原是從家鄉逃出來的,忍不住問道:

“似乎應該回家一趟,不是還有人嗎?”

“有人。回去也是如此這般。”他抹著頭頂。

我不清楚耀先在家鄉的始末,單知道他自逃出之後,始終不會回去。

人事更顯得暗淡。世界向熱辣那麵走去了,年青的,活潑的,在殘酷的威脅與殺戮下麵。耀先是滿披著新的同舊的創傷,自然還得加上他的年齡的限製,已失掉了青年的血氣。此外還有遠在家鄉的妻女的衣食,也是一種拖累。

他曾以謀一小學教席授意於我。這意思,我是明白的,當人到了破碎支離之際,希望暫時得到將息;迨收拾過殘局,恢複了元氣,然後再獻身疆場。我應該說可惜還是慚愧呢?在當時我所處的情形下,對他的希望竟無能為力!

大約是因為屢次受到挫敗,這時的耀先,是連一些極細微的瑣事也不放過了。在想了一想之後,無可如何的托住那美茂烏亮的胡須,歎道:“誰還要呢,像這樣的老朽!”

這說著的時候就大笑起來了。在生性矜介的耀先,這樣的笑我還是第一次看見,而且是最後的一次。

這次的相聚約有十來天工夫,幾乎是每天見麵。遇到之後,就到城隍廟去看報,然後在小巷裏走去,隨便談一些閑話。但談閑話也非有佳妙的心情不可,否則失去了“性靈”,便成了廢話。後來覺察了這點,彼此默契的便不再多講。有時也碰到月白風清的夜晚,豈知人到不堪之際,月亮也會變色!

記得是上元節前後的晚上,耀先突忽來了,要我出去散步。月光照著的冷清的街上,偶爾有小販擦過。這樣默默地走了許久,他忽然轉過頭來說:“明天要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