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程耀先(3 / 3)

“要走了?”這消息的兀突,使我吃驚。

大約他也覺察了我的意思,便半是解釋半是感慨的說:“這樣下去,便是自己也覺得無謂;倒是走了的好。”

說是要到山東去碰碰運氣。在他未到之前,眷屬也許會從這裏經過,那就請照料一下。至於川資,是已湊足十二串銅元,一個人徒步跋涉,已經足夠了。

“行李怎麼辦呢?”我這樣隨便問著。耀先便收住腳步,撩起棉袍的下襟抖了一抖,苦笑著說:“你看,都在這裏。”

找我是為了有一筆債要償付,自然也為了辭行。這債並不多,負的倒是有點離奇。原來是一家油坊的夥計,在耀先斷絕了煙火的時候,將錢往桌上一扔,便跑掉了。因此便非還不可。當時我承諾清償。待我找到了那油坊,說明了情由,油坊裏的人卻回答我說,那夥計到鄉下去了。隔了兩天又去,說是還沒有回來。後來還去了兩次,總是因了事故不在。當我明白了是借故推脫,便不再去。這是以後的話。

第二天耀先走了,沒有再見的機會。我們的通信也就從此開始,次數並不多,每隔一個月或兩個月,總收到一封寫滿六七張紙的厚厚的信,這是耀先的。談的也隻限於一些瑣事,關於他的過去,卻從來沒有提起過。

耀先走時,給我丟下了愛倫堡等著的短篇集《煙袋》的譯本,說是友人送的紀念物,那時帶著走路不大方便。後來這書又經我轉贈一位從遠方來的軍人朋友。等我兩年後過那軍人朋友家裏時,僅見到那本書在箱子底下同一些照片躺著,那朋友拋下老母同妻室,淹沒到人的大海裏去了。

耀先首先便住在濟南。運氣還不壞,有人代他活動了一個縣警佐的缺,就那時耀先的景況論,實在已經是肥鵝大肉,較之小學教席要好多了。可是耀先拒絕了。為了不被利用,接著就到了山東南部,仍重理舊業,掛起“代書”的牌子來。似乎沒能夠多停,又不得不單槍匹馬趕至另一個縣裏去。那時“代書”已改稱錄事,據我想,他是為著增多二十元月薪才去的,因為據說寫了訴狀,仍可以照樣得到規定的報酬。這一時期的耀先,那內心的鬥爭似乎更加劇烈,由他的來信中可以證明。

時間是已經不大記得清楚了。有一次,突然接到他的信,說是前後曾一再想過,這樣活下去,自覺已全無意義,活著既不能放出人應有的光彩,寧是死了的好。我知道他的話不是兒戲。於是就馬上寫了回信,可是不等這信走到,耀先的信又來了。那意思是說一時想得智昏,不足介意,還是要活下去的。

後來不久,耀先就在那裏鬧出了亂子。原來定規的薪俸被吞沒了,分文都不曾領到手裏,非常憤慨。恰巧這時,也不知道因為什麼緣故,鄉下人同縣長以及紳士們鬥了起來,耀先便以江湖上的手藝相助,結果是縣長撤職。新任上司據說是北京大學出身,對他還算“客氣”,但在這客氣之中,耀先卻被糊裏糊塗的趕掉。也是當然的收場。

以後的耀先仍舊仆仆於風塵道上,加以妻女將僅餘的財產賣盡當光,投奔了他,死的念頭恐怕連想也想不及了。

這時我早已到了北平。耀先似乎遭著了遷徙更頻繁的不幸,一家三口要吃飯,女兒又要進學校,大家難得通消息的機會。記得是夏天,我奔喪回裏,到了年終,接到他的吊慰的信,說是從北平的友人處探得。那時他在某地法院替人的忙,年前還要轉到別處去。一查日曆,已經是十二月二十六,要回信已來不及了。從此便斷絕了音息。不覺數年過去,現在的耀先,大約仍舊攜帶著妻女,流落於江湖間吧。

你在哪裏,耀先?

一九三五年三月五日

選自《江湖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