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行腳人(1 / 3)

黃昏

那漢子拄著行杖,走下山來,已是申末時分。山頂反耀著橘紅的光,濃紫間夾著渾灰,明暗相映。天色確實不早了。

那是頭戴牛毛紅氈笠,身著短褐,也不怎麼幹淨,一條百衲戰帶束腰,步伐堅定落實的人。因為鞋下是釘著鋼釘的,所以走動槁槁地響。行杖搗著碎石,也咯咯有聲。那裝束,一看便知是涉過千山萬水的老行腳。但所帶行李卻萬般輕簡,肩際僅斜佩了尺把長的一個小包,其中不過是些薄衣單襪。另有一雙半舊的鞋,照所有跋涉路途的旅客的樣子,打在包裹的外麵,以備不虞。此外也許還有不多銀錢,那大半是纏在腰裏貼肉的地方,不容易看見。

不遠篤篤聲起處,是對麵山坳間一座林子。抬頭一望,看不見什麼。知道是啄木鳥。於是拔步又往前走。腳下是半涸的溪澗,他走到水邊,身體正乏得很,這就解下包裹,把行杖倚了,揀一塊大石坐下。清洌的溪水在涓涓瀉流,碰著石塊,激起明亮的水花。水花分散作泡沫,映著霞光,宛如璣珠。璣珠夾流而下,一碰著石頭就又跳到空中,有的竟跳到這人腳邊,有的則落在所坐的石上。

晚空彌漫著落日的餘光,爛霞如火似煙,織遍了天空,與靜靜的溪水相輝耀。悄寂的壑穀,是已充滿了蒼茫的暮色。

那漢子脫下鞋,在石上摔了兩下,回頭望著山嶺,也不見有人下來。接著就去了氈笠,順手扔到包袱上,取出火吸起煙來。

這人生得好一副紫檀色瘦生的臉相。為風雨殘蝕的頑強的顏麵,好像是生著一層鏽。這樣的臉,任誰都看得出是漂過大海,走過崇山,見過大的世麵,因為經過風浪,被風霖摧老了的。那鎖在眉宇間的,也許不妨說是淡淡的哀愁,但也許竟是跋涉的疲倦。瞧那雙眼睛,那純黑的眼睛,定住時能自己發光,若是一霎,唔,簡直是在打閃。

也許有人認為是幹什麼的化裝來的。關於這事,暫且不提。所要說的是他一麵吸煙,一麵瀏覽著景物。啄木鳥仍在林子裏敲擊,隻因天色向晚,異常急促。山穀裏也更覺荒寂。樹林上麵是萬丈峭壁。峭壁的頂,像一座平台,上麵樹立石柱數株,無憑無藉。乍視之下會疑心前人曾在那裏苦修,或者逃避劫掠,也許是什麼怪人留下的遺址。客人對此並不留心。他又回頭望著過來的嶺,日光已被峭壁遮掩,是起來,石色也難以辨識的了。

雖然天色不早,這人卻毫不慌恐,繼續坐在石上,瞧著腳下的鞋。這鞋老實得很,走過長長的路,踩過無數頑硬的石,仍舊安穩的穿在主人腳上。

他咳嗽了一聲,把痰啐到溪裏,看著它在水麵上打了一個盤旋,夾在水花中間流去。那臉色的平靜,賽過岩石,好像對於過夜的下處極有把握,全不放在心上。

林子裏歎息似的響了一聲。一陣夜晚的風,正從峭壁下經過。

他望著腳邊的溪流。溪水靜靜的流著,發出低語,水麵像油一樣,起著旖旎的小縐。那淡淡的最後的霞,仍舊在小縐間發光。好像被水吸住了似的,他的兩肘支著膝蓋,凝視著奇幻的波溜。四圍暮色,青空玄渺。那煙袋裏冒出的青色的煙,在溫暖的空中卷舒,悄然消散。

這客人低著頭,陷入沉思。他在想什麼嗎?也許是昨夜那愛說笑的店主,也許是一個綠林大盜,一陣凶鬥,一個放浪江湖的人,但也許是一個跑馬賣解的女人。總之他是漠然的,似乎把一切都不放在心上。隻有那藏著錢的口袋,經常總是瘦癟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