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道了!”那女孩憤忿的這樣應著。
雖然看見火光已經低微下去,老人卻仍舊咕嚕著說:
“知道了,不要把自己也塞進灶裏去才好呢!”
卻說那客人將腳浸在缽裏,癢癢的正要入睡,吵聲忽然把他驚醒,這就想起那嶺下的牧羊女。他打著嗬欠,問是店家的什麼人,說是倘不遇見那位大姐,保不定要在溪穀裏過夜了。
老人聽了這話,也不作聲,一麵磕著煙袋,徑去招呼灶下的姑娘。
“喂,喂,丫頭,這客官說是你的熟人哩。”
“熟人便怎樣?一個鼻子加兩隻耳朵!”
“嗬喲,你看這嘴!”老人笑著說。“你要知道,哥哥不回來,須怪不得爺爺啊。”
現在我們不妨假想,這人家原來也許並不這樣冷清,隻因別的人都先後死去,所以剩下了祖父,哥哥,妹妹三口,卻是仍舊清苦的活著。或者是下山去置辦東西時曾答應給她買頭巾的哥哥還沒有回來,或者是她洗手的時候把戒指落到溪裏了,或者是昨天夜裏黃鼠狼拖去了她養的小雞,因此發起脾氣來了。客人看了這情形,有意支吾開去的問道:“往下走要幾天哪?”
“好腳程,五天一個來回……”
這時那小狗跳到路旁,汪汪大嗥。老人站起來,咳嗽著沿了溪澗走去,過了一刻,又慢慢的轉回。那女孩直迎了出來,急切的問道:“爺爺,回來了嗎?”
唉唉,我們恰恰猜中了呢。老人著眼,打趣地說:“爺爺是回來了,哥哥可沒有。他說,一生也不回來,連爺爺也不要了,丫頭太淘氣!”
這樣打著哈哈,惹得那狗似乎也笑起來,左鑽右跳的隻想和他親嘴。幾乎是一直都沉默著的那客人,這時已經洗完腳,在懶散的吸著煙;火光在他憂鬱的沉思著的臉上亮了一下,立刻又暗淡下去。他望著暗中的溪澗,以及溪澗後麵,那隱在朦朧的霧裏的山影,默默的在心裏哼著山裏的小曲。至於明天的腳程,早已讓明天記取。
在群山上麵,密布著和藹而淵深的夜,遊過淡描的雲,溪澗則在荒寂中發出含糊的譫語。就在這與世界隔離著的山穀裏,這終年喃喃的溪邊,人們上山打柴或牧羊,一年一年的活著,在石頭上生根。這自然的結果,是連嘴都顯得拙笨起來了。當吃過飯之後,在掛在牆上的燈下,客人坐在炕上,憑著幾案,問起店主人的家境。店主人則慨歎一聲,慢吞吞向客人訴苦道:山貨賤,洋貨貴,賣點山貨也得上稅,祖孫三口快活不下去了。至於這客人,我們權且把他當作調查民間疾苦的“調查家”吧。
最後我們要講那牧羊女了。她檢查過羊舍,獨自立在路上。月亮忽然從遠遠的溪澗的彼端升起,樹木的影,小屋的影,倒印在崖上、路上,閃閃發光的水上。崖上的古怪的石柱,好像是迎候著晨曦的煙囪。那通紅的光,火似的燃燒著群山和溪穀。她遙望著隱入月色中的小徑,那通著無數的山嶺的小徑,默默的站了許久,然後失望的歎了一聲氣,懶懶的走進小屋。
“你講什麼呀,爺爺?”
“山魈!”
這樣說了之後,三個人便都睡到炕上。老人還咕嚕著:
“明天哥哥會回來的,我派老蒼龍把他抓回來。”
這小屋裏不久就隻剩下濃濃的鼾聲。
一九三五年十二月底
選自《江湖集》